嘉兴市中山路上的浙江省荣军医院,已近中午,掩映在斑驳树影中的荣军楼格外静谧,一条身影正在忙碌,只见他先去了食堂,两只手夹着两盆菜和一盆饭匆匆而回,在走廊的台子上将饭分成两份,又端着上了二楼的房间。
房间里空调送着阵阵凉风,病床上的两名荣誉军人一名已经是植物人,另一位因脑瘤切除的后遗症,对外界反映也是几乎茫然不觉。那道身影将饭菜放在病榻边的台子上,拿了一块毛巾垫在一位病人的胸前,试了试饭菜的温度,一勺饭一勺菜地喂了起来。病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咀嚼着食物,几次咳嗽整口的饭喷到了他的衣服上。喂完后,他又拿起毛巾替病人擦了脸,拿起扫帚扫起地来,动作非常麻利。
这个人就是殷顺民,荣军医院的一位普通护理员,中等个子,和善的脸,人如其名一样平凡。两天的采访,我们没有听到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甚至试图挖掘一点新闻点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但我们又觉得他太不平凡了,一个男人在这样一个岗位上,可以心无旁骛地一干33年,放弃了多次上调的机会,已非常人所为,更何况,他干得踏实,干得实在,这就更不容易了。
写殷顺民,只有白描,才符合他的风格。
殷顺民的头发
殷顺民的头发,已经花白,在荣军医院,见不到比他更老资格的护理员,甚至见不到比他年纪更大的工作人员。从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有着一腔抱负的青年到现在,33年白驹过隙。
殷顺民1945年2月出生在江苏省宝应县,1968年毕业于嘉兴市凤桥中学水稻专业班。上山下乡3年,1971年,殷顺民回到嘉兴。
当时,水稻专业的毕业生很吃香,依殷顺民的条件,找一个好点的工作并不难,但当殷顺民听说荣军医院有个工作机会时,殷顺民却动了心。
“我啊,当时就一心想参军,做梦都想,听说荣军医院住着许多战斗英雄,在那工作多少也算是与自己的梦想沾上边了,于是一个劲要求。”殷顺民笑着回忆起当年的想法。
上班第一天,殷顺民就傻了眼:原来荣军护理员的工作就是这些啊,这哪是七尺男儿做的事,跟当侍候人的“老妈子”有什么区别?
他所面对的是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特、一等伤残军人,他们中大多数人高位截肢、下半身瘫痪,有的常年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有的还成了植物人,而殷顺民的工作就是照料这些伤残军人的日常生活,包括穿衣脱鞋、洗脸刷牙、喂饭送水、翻身、擦澡、打扫卫生等,这些倒也罢了,最不能忍受的是要他给大小便失禁的伤残军人擦拭、清洗,脏臭得让人直想吐。
小伙子心里有了疙瘩。工作没了劲头,想走。领导看出了苗头,找他谈心。没谈别的,就谈住着的这些荣军的故事,“郭文其在打坑道时,看到坑道上方要塌下,毫不犹豫地冲进去把里面的战友推出来,自己却被打进厚重的土里,挖出来时大腿已被活生生压断;还有一个荣军,在子弹打尽时举起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身中十几弹而不知觉,直到鬼子退去后才倒下……。”
末了,领导送给他一本《雷锋日记》。
领导的话让殷顺民心里起了轩然大波,《雷锋日记》再次震撼了殷顺民的思想。殷顺民说,当时他感到很惭愧,没有这些自己照料中的英雄们,哪有现在的新中国和平年代?“在平凡的岗位上照样可以体现人生价值。”殷顺民突然豁然开朗。
从此,殷顺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这一干,33年,葱葱少年到白头。
殷顺民的手
殷顺民进荣军医院时,是当时惟一一名男护理,他理所当然揽下了所有重活。
殷顺民的手,很有力气,在学校时,他的铅球、铁饼还拿过一个全省第一、两个地区第一。这双手,工作以后成了荣军坚强的后盾,为荣军的生活创造了无数的方便。
说到护理荣军,最累的活是什么?洗澡!
每年冬季,荣军每周都会集中安排到浴室洗澡。每每到这时候,殷顺民总是抢着干,他怕别人把荣军摔着、烫着了。大冷的天,殷顺民为了方便工作就穿着条裤衩,把荣军从病房抱上车,推到浴室,然后抱下来放进池子里,小心地洗干净,再揩干抱上车盖好,送回病房抱上床。一次给几十名荣军洗澡,抱上抱下要一百多趟,每次洗澡,都要提前一个多小时上班,干完后,累得骨架子都快散了。
这双手,还很巧,荣军的生活,很多时候都得靠轮椅车。但车子总有坏的时候,殷顺民为了方便荣军,学会了补胎和修车。有一次晚上,一位荣军的车坏了,殷顺民就在护理室就着昏暗的灯光琢磨了大半夜,到深夜12点多,终于把车修好了。这双手,33年来到底给荣军端过几次尿盆,喂过几次饭,抱过多少人,没人统计得出来。只知道,荣军都乐意让这双手服务,而这双手,也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
已经退休的女护理员钟凤云,还向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有一个荣军病逝时,殷顺民强忍着泪水拿出一块自己舍不得用的新毛巾,默默打来温水,为这个荣军一把把地作最后的擦洗,然后再穿好衣服,整好容。临抬上殡葬车时,殷顺民跟了出来,请求说:“让我再抱他一次吧……”在场之人,无不动情。
而荣军在最后最放不下的,也是他们亲爱的“小殷”。一位荣军在弥留之际,他的干儿子千里迢迢赶来送终,但神智已经有点不清的老人只知道握着殷顺民的手,嘴里念叨着:小殷,小殷,直到死也没松开。
殷顺民很为自己的手自豪,这几年年纪大了,医院把一些活分配给年轻人做了,他还不乐意。他说,这手,还有劲呢。
殷顺民的脚
殷顺民的脚,似乎一刻也闲不住,难得见他停下来的时候,只要有他在,荣军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照顾。
院里每年都要组织荣军去外地旅游,而每一趟都少不了殷顺民。旅游是荣军最开心的时候,但殷顺民却根本没有闲暇欣赏风景,总是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一次去苏州,刚到宾馆前,一位荣军突然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裤子,跟在后面的殷顺民立即抱起荣军跑进楼,几分钟内就把荣军弄得干干净净。
吃饭休息时,殷顺民顾不上自己的疲劳,首先要把荣军安排好,照顾他们吃饭。有些重残荣军不能在桌边吃饭,殷顺民就把饭菜送到他们房间床头,然后才能吃饭。晚上,荣军每隔两小时就要翻个身接小便,殷顺民和他们同睡一个房间,老是支着耳朵听动静,时不时地查看,为他们盖好被子,一连几天不能睡好觉。每次玩下来,他都要瘦一圈。
院里有几个没有知觉的荣军,如果要偷点懒,完全可以少跑几趟,但殷顺民反而走得更勤。他说,他们是更需要照顾的人。同事和荣军都评价,小殷这个人,真正做到了领导在与不在一个样,(荣军)家属在与不在一个样。
护士长谢留英还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小故事:一位实习生一次指着殷顺民问,这是不是我们的园丁,但他怎么也进病房了?原来她每天中午都看到殷顺民在清理荣军楼前后的杂草。而这已经成为殷顺民的“本职工作”之一。
殷顺民的心
荣军都说,小殷啊,心好。
好在哪,好在他懂得荣军的心。伤残军人都曾是生龙活虎、驰骋疆场的热血男儿,现在却只能终日与床和轮椅为伴,巨大的反差,使他们感到莫名的悲哀和无奈,郁闷烦躁。特别是刚进院的那阵子,常常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摔东西,把自己的痛苦一古脑儿发泄在护理员身上。殷顺民总能理解和体谅他们,情愿做他们的“出气筒”。
有个叫任年云的荣军,因在国防施工的意外事故中下半身瘫痪,刚来时连续4天不吃不喝,大小便解在身上,死也不让殷顺民换洗,一靠近就骂。殷顺民想到,人家才20多岁的小伙子,落下终身残疾了,这是正常的啊。为此,殷顺民整整4天4夜守在他床边,一遍遍开导他,冷了的饭菜一遍遍地热上,还想办法将他的母亲找来一起做工作,终于使他欣然接受治疗。
伤残军人陆秋生在接受采访时称,小殷啊,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位对越作战中致高位截瘫的特等伤残军人,现在的生活态度达观向上。我们看到他时,他正在房间里上网——一支铅笔用橡皮筋绑在手上,敲键盘。他说这是靠了小殷做的工作,不仅生活上照顾他,更在思想上抚慰他,才让他站了起来。
采访后记
做一个思想上的百万富翁
殷顺民日记摘抄
采访到了最后,院方告诉我们,殷顺民这个人,先后数十次获得了院级先进工作者、厅级先进工作者和优秀共产党员、省级优秀护理员等荣誉称号,1994年还被民政部评为全国民政系统劳动模范,但就这样,他总是认为自己做得很不够,不愿意接受宣传报道。
殷顺民有个记日记的习惯,有什么心得体会总是及时记下来勉励自己,剖析心灵。院方做了很多工作“勒令”他上交了这些笔记,发现竟有四十多本。记者摘抄了一些,从中也许可以窥得一位老共产党员的精神世界。
——今后中午或晚上休息时间绝对不能在休养班里打扑克,影响休养员休息。决心表过数十次了,改是改了一些,还有几次,今后必须100%地引起注意,利用这些宝贵的时间学习政治、学习精神病护理方面的知识。
——我在照顾林长报的日子里,我认为这对我来说是有钱买不到的教育,这是在给我上党课,是一个老同志的殷切希望。
——这次先进没有评上,决不能产生抵触情绪,应该理解党委和领导,这是对我一次严厉的考验,是对我最大的关心爱护,我应该感谢党对我的严格要求,更应鼓励我前进。
——前天七三班老余叫我买面条,我心想真麻烦,但想到休养员的痛苦,还是去了。
——今天我迟到了10多分钟,由于路滑,加上轮胎无气,在群众中造成很大影响。
——这两天总是认为别人工作时间短,但和自己工资一样,心里有些计较,这是进步障碍,危险。———我在护理工作中找到了做人的尊严和价值,只有这样,我的人生才是充实的,尽管我在物质上是贫困的,但是我要在思想上做一个百万富翁。
——能给残疾军人带来一点幸福,哪怕是减少他们极微小的痛苦,我心里也是甜,再苦再累我也是愿意的。
——只要荣军需要,就是我的志愿,我愿干一辈子护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