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流淌了千余年,运河上的船也航行了千余年。那些世代在运河上讨生活的人家,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甜酸苦辣、喜怒哀乐?他们愿意在这样无根的家里继续生活下去吗?
运河在变,河两岸的风景在变,船上人家在变,船上人家的生活也在变,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船家们笑着说:“以前不堵船,现在常常堵,一堵就是几天十几天。我们的爷爷、爸爸都在船上生活了一辈子,我们也将在船上生活了一辈子,可是我们的孩子不想在船上生活了。”
本报记者走进三户运河船家,与他们一起在运河上度过了6个日夜,经历了对我们来说熟悉又陌生的生活。
堵航的日子最忧心 55岁的许富根是江苏兴化人,自他爷爷起就在运河上讨生活。三代人都以运河为家,妻子吴桂贞笑他:“就是无根的命,离开船他就睡不着觉。”
许富根此趟出船是从杭州到嘉兴装煤。在煤场等装煤的时候,一路驾船的夫妻二人难得空闲下来。女儿晓勤刚满20岁,在一旁摆弄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是整条船上惟一让人眼睛一亮的东西。风将细细的煤灰吹进狭小的舱室,有一些飘进了老许那只结满厚厚茶垢的大瓷缸里。老许随便用他粗黑的大手挡住了缸口,不时地喝一口浓茶,看着女儿摆弄电脑,一副很惬意的样子。
我们不停地挥着手臂驱赶煤粉,一边感同身受般地问老许:“你们每天这样生活,一定很苦吧?”
老许将茶缸往桌上一顿,另一只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可能与每天掌舵有关:“苦倒说不上,就怕堵航。这次运煤还好些,如果运别的东西遇上堵航,那就惨了。”
去年夏天,他们夫妻运一船包心菜到上海,在桐乡境内遭遇堵航。一堵就是一星期,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一船的包心菜在烈日下慢慢地烂光。每倒一筐烂掉的包心菜,吴桂贞就要掉一次眼泪。那一趟跑船,他们赔惨了,一分钱没挣到。
“堵航就是堵了生计呀!”老许隔壁船上的船娘说,她家的船有一次到嘉兴,船上准备了两天量的水和蔬菜、大米,结果碰上堵航,到第三天,家里就断炊了,开始的时候有其他船家接济一些,后来不知道什么时间能通航,他们也就不好意思向别人开口了。后来,老公把扔掉的西瓜皮捡回来,在河里洗了洗吃了,结果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泄,她怕得要命,船在河上,动都动不了,根本无法上岸看病。老公每天吃大量止泄药,总算没出大事,把她担心得够呛。
船娘的一天
吴嫂是嘉兴人,自从18年前嫁给了跑船的沈长荣后,就成了一个运河船娘,船就是家了,他们的孩子也出生在船上,现在已是一个18岁的小伙子了。下午3点我们在嘉兴上了沈家船时,他们刚刚装好一船钢材,启程前往杭州。船不算大,88吨位。
船一开动,巨大的噪声就无处不在,讲话必须喊,在噪声里呆久了,我们开始有些烦躁,但吴嫂和老公仿佛听不到噪声一样,照样有“说”有笑———两人基本上不开口,交流完全是靠手势,有时只是一个眼神,甚至只是一种感觉。沈长荣只要一扭头,那边正在干活的吴嫂不用看就知道他要什么,一伸手就给他递过去了。吴嫂说:“船上就这么大地方,转个身都会撞到,两人就这样生活18年了,已经没话说了,也不需要说什么。要什么,一个动作就够了。”
船舱多了我们两个人,显得更加窄小,吴嫂叫我们坐着别动,因为多走动会碰到不少东西。船舱里有张不大的床,是一家三口的卧室。舱外只有一条容一人侧身而过的通道,旁边板壁上挂着拖把,靠着一辆自行车。在舱室后面,挤出一小块放煤炉的地方,这里就是厨房了。
落日挂在运河的尽头,吴嫂给驾驶室里的丈夫换了一杯茶,便到“厨房”去做晚饭。
不一会儿,在有些呛人的机油味里,飘来一股诱人的肉香,我们嗅嗅:“好香啊!”吴嫂隔着舱门玻璃对我们说:“炖牛肉呢。”我们来到船后首,她揭开锅盖,撒了一把香葱,味道更诱人了。我们问她是不是每天都有肉吃,她点点头,指着老公:“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每天都要开上10几个小时船,不让他吃好点哪成呢。”
船速极慢,每小时只有8公里,进入桐乡境内,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吴嫂打开舱室里一盏小电灯,然后到驾驶室替换丈夫。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和沈长荣及他的儿子挤在小舱室里开始吃晚饭。小桌上除了牛肉,还有一盘青菜和一小碟咸菜。沈长荣话不多,两大碗米饭吃得挺快,碗一撂下,就钻进了驾驶室。
吴嫂让儿子多吃些肉,自己把上顿剩下的那碟咸菜拌进饭里,三两口就把一碗米饭消灭了。看着还有不少牛肉剩着,她说:“明天老公可以当早餐。”
他们的儿子话也不多,常常坐在船头,仿佛有很多心事。看到儿子,吴嫂似乎也不好受:“常年跑船,我们无法照顾儿子,儿子从小就托哥嫂照顾,18年,我们就是逢年过节去看看他,他和我们不亲。现在到船上生活,他也不愿意,老想回到岸上去。”
晚上运河上的船还是非常多,吴嫂在船帮上跑前忙后,一会儿打信号灯,让过往船只注意航道;一会儿又用竹篙将靠近的船只支开,以防碰擦。9点,我们挤在舱里的小床上和衣而睡,因噪声太大,我们根本睡不着,而吴嫂一会儿就响起鼾声。不过,她非常警醒,有船交汇时,她可以一跃而起,跑到船头,维护安全。船一过,她又回到舱内躺下,然后很快睡熟。这一晚,她爬起躺下不下10次。
船家的心就像船 今年上半年曾是京杭运河水运市场“流金淌银”的时刻,堵航也频繁发生。6月一过,运河沿岸各城市的水运市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各种原因,建筑石料的需求缩小,许多运输船由于没有生意开出了大运河。据不完全统计,仅湖州一地半年内就有2000多艘运输船退出了河道,接不到生意的船只停在河港里。记者在湖州城西水闸下碰到了等待着的船老大老徐。
早就过了吃中饭的时间,老徐还坐在船沿上抽烟,没心思做饭。他的空船停在湖州城西水闸下的停靠站已经3天了,跑运输的都知道这是不正常的,船停下来不仅意味着耗时间,更是在耗钱。
湖州城西水闸下的河港是业内人都熟知的一个停靠站,以往需要船的企业都来这里联系业务。现在无奈的船主们都把空船停在这里,等着老板上门。平日河道里忙碌的船队不见了,空船停满了码头。
这艘187吨位的船几乎投下了老徐的全部家当。今年3月,湖州水运市场流传着一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说法:想赚钱就要搞船运,投资100万元在两年之内绝对能连本带利全部收回。买一艘500吨位左右的运输船,每个月纯赚10万元的运费不在话下。老徐狠下心拉上两个老乡一起投资了这条船,结束了多年的“打工”生涯。可半年多的船老大生活过得却是“浮浮沉沉”。
上半年“堵”几乎成了老徐生活的主题。由于生意好接,河南、山东、江西的船主都来京杭运河“淘金”。拥挤的船队布满河道,老徐几乎每接一单活就要面临永无止境的堵航,最长的一次竟然被堵在七里亭一个礼拜。
6月一过,湖州的河道渐渐通畅了,可打电话给老徐来要船的老板也慢慢少了,业务越来越难接。3月份的时候石料从湖州拉到上海的价格是17元一吨,可现在10元一吨都有船跑。
船停下来的日子,船主们心里都闹得慌,他们的心里都有一笔账:每个月一艘运输船要交相关费用3000多元;每艘标准船上至少要有两个驾驶员、一个二管,工资还得照付;从湖州跑一趟上海光油费就是2000多元,以现在的行情500吨位以下的船根本赚不到钱。
老徐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我们的心就像船,空船走上去晃得很,装满了货,就实沉多了。”
行情不好,可日子还得继续过,船停下的时候老徐也没闲着:除了等待,他正和老乡商量着成立一个联谊协会,可以资源共享,共同分成;同时除了老客户,他们正打算到省外的运河沿线多去联系一些新客户。
下午,老徐终于等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电话:一个老客户要他的船去潘店拉一批石料到江苏吴江。
老徐兴奋地发动了机器。看着两岸青山绿水,一路通畅,老徐的心情好了很多,终于想起中午没有吃饭,他对记者说:“晚上我烧顿好的,咱们好好喝一杯。”
艰难的选择
2003年底,京杭运河船型标准化示范工程正式启动。工程目标是到2010年,使航行于京杭运河航道的标准船型船舶达到80%以上。今年嘉兴、湖州的相关工作也正进行:嘉兴市已经开始对参加营运的6355艘钢质挂桨机船进行拆解、改造;到2005年底,湖州市将全部淘汰挂桨机船,大力发展系列化、标准化运输船。许多开挂桨机、水泥船的船户面临着一次“新生”。
蒋道友是安吉人,5年前,他买下了这艘70吨位的挂桨机,就和老婆一起跑运输。跑了5年,本钱早赚回来了,老蒋一大家子人也都过上了不错的日子。最近,他得到通知,自己的这艘船要被淘汰了。
蒋家的船非常小,一张小方桌就占去了舱室1/3的的空间。卧室其实就是船舱的下层,里面摆着一个简单的木板床,一个放衣服的柜子,三个人站在里面就转不过身来。
蒋道友的妻子说,挂桨机船吨位小,操作机动性差,经常有被撞的危险。现在河上跑的基本都是大船,船多的时候往往都得有一个人站在船上指挥,以免被撞。而且挂桨机船速度慢,根本竞争不过标准化货船,他们只能是有生意的时候辛苦多拉几趟。
“挂桨机被淘汰肯定是个趋势”,对此老蒋也有清醒的认识。上个月,老蒋认识的一个朋友的挂桨机已经在船厂拆解了。和大多数将要被淘汰的挂桨机船户一样,蒋家现在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追加投资买一艘大吨位的标准船继续跑运输,要么另谋出路。
哪条路对蒋家来说都不好走。投资一艘新船起码要几十万元,以蒋家现在的实力是绝对投不起的。如果改行的话,又该做什么呢。跑了一辈子水上运输的老蒋对自己“重新就业”没有信心。
老蒋的朋友给他出了主意:小船根本就竞争不过大船,索性利用这个机会和人家合股把船“升升级”———现在京杭大运河风情游成了旅游热点,何不改装一条旅游船?或者干脆上岸搞维修,需要修修补补的船多着呢……
朋友的建议让老蒋开了窍,看来真的要改变一下了,然而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觉得每一步都要走稳: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即将高考,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新一代新生活
同一辈子生活在运河船上的父母辈不同,出生在运河船上的新一代,都选择了新的生活。
许富根的儿子8岁时上岸读书,开始喜爱岸上生活。后来,他考进了南京河海大学,后来又参加工作,前后已有6年没有到船上的家来。虽然他念念不忘运河上的生活———如纱般的轻雾笼罩着江面,枕卧船舱,听着哗哗水流,如歌如诉,如诗如梦……但这只是他向妻子描述的运河生活,只是一种留在心里的美好回忆,在生活里,他选择了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乘汽车上班,每天下班都回到那个固定的家。
许家女儿并不想离开运河,但她有更高的理想。在许富根的船上,有一辆电动自行车,我们以为这是他们靠岸后买菜用的。傍晚船快至余杭,只见晓勤很麻利地把头发扎成一把,船一靠码头,就迫不及待地推车上岸了。她要去一个电脑培训班上课,老许说:“小姑娘‘野心’大着呢,咱们这挂浆机船就要淘汰了,她说现代船只都是电脑操纵的,她学好电脑,就要开这种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