碘盐论战
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全民加碘”,是一起让当年参与决策的政府官员和医学专家们振奋不已,并至今引以为豪的“全民总动员”
18年前,家住内蒙古呼和浩特市的许坤得知,隔壁人家的老婆得了甲状腺肿大(俗称“大脖子病”),听说因为缺了碘;18年后,许坤自己被确诊为甲状腺功能减退,医生告诉他,是高碘引起的。他这才知道,碘多了也会生病。
自1995年起,为减少并消除碘缺乏病,举国上下开始了食用盐普遍加碘活动。截至2006年,我国居民碘盐覆盖率已从1995年的40%提高到97%,成为全球消除碘缺乏病的“楷模”。
然而,国际上公认的碘研究成果发现,碘的摄入量与甲状腺疾病的关系成U字型,即缺碘和高碘都可能导致甲状腺疾病。2001年,世界卫生组织首次对碘过量进行了定义,指出不应该鼓励每天碘摄入量超过300微克/升(尿碘检测)。
“坑人啊。”山东省菏泽市卫生监督所食品卫生监督科副主任医师蒋平原愤愤地对本刊记者表示。9年前,一个“黄河古道不缺碘”的说法让蒋平原如梦初醒,在当地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地反碘行动。
炒盐
甲状腺功能减退的症状让许坤至今心有余悸。“先是眼皮肿,没几天脸上就像抹了白灰,干得厉害,手也开始脱皮。到了冬天,只要一出门,就浑身打颤。”更严重的症状则是,记忆力减退、心慌、乏力,甚至走着路就能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是开杂货店的,那段时间经常是收了人家的钱,一扭头,就忘了该找多少了。”
被医生告知不得食用碘盐后,许坤找遍了周围大小超市,连非碘盐的影子都没见着。听说呼市有三处非碘盐供应点,许坤跑到其中两处去找,根本没有,“还有一家,只批发,不零售,而且在郊区,太远了。”
这以后,许坤练就了一手炒盐的本事。
这个38岁的内蒙古男人,会把每次买回的盐放在铁锅里,拨拉五六分钟,装进密封的玻璃罐里,留着下次用。“得掌握好火候,时间太短,碘挥发不出去;时间稍过,盐就变黄了。”许坤边炒边向《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解释。
本刊记者在位于呼市回民区光明大街的内蒙古盐业公司呼市分公司发现,这里的非碘盐分小包卖出,每斤8.5元。工作人员透露,这是呼市惟一的非碘盐销售点,但鲜有人问津。更多的患者像许坤一样选择了炒盐,也有人托关系,从数百公里外的盐池子拿上几十斤盐块儿,自己压碎。
内蒙古自治区疾控中心地方病防治研究所碘缺乏防治科主任张志忠向本刊记者介绍,在内蒙古,约4万人居住在高碘区,但目前,他们基本还在吃碘盐。
全民加碘
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全民加碘”,是一起让当年参与决策的政府官员和医学专家们振奋不已,并至今引以为豪的“全民总动员”。
时任卫生部副部长的孙隆椿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碘缺乏一度是世界性难题,中国也不例外。“普及食盐加碘前,沿海的人吃的是晒干了的海盐,内陆的人有的吃湖盐,有的吃井矿盐,一些贫困山区的百姓吃的甚至是用土熬成的盐。海盐固然不缺碘,但运输费用太高,到了内陆,价格也就上去了,很多人为了节约几毛钱,一般不会买。1993年,我们一统计,我国7.27亿人生活在缺碘病区。”
碘缺乏,不仅意味着可能导致的甲状腺疾病,更会影响到儿童的智商,最严重的后果莫过于患上克汀病,即以智力残疾为主要特征,并伴有“精神综合征”或甲状腺机能低下的一种疾病。
北京协和医院内分泌科教授戴为信向本刊记者介绍说,按世界卫生组织最初制订的标准,通常认为尿碘中位数(每升尿液中含有的碘数量)小于50微克/升会出现甲状腺肿,“后来发现50?100微克的地方,青少年生长发育会受到影响。所以,比较新的界定是,尿碘中位数少于100微克就属于碘缺乏病,这样一来,范围就更大了。”
1993年的统计结果显示,我国7.27亿人生活在缺碘病区,有2000万名甲肿患者和80万名克汀病、亚克汀病人。同年,国务院主持召开了“消除碘缺乏病动员大会”,通过了国家防治碘缺乏病纲要。
自1994年起,每年的5月15日就成了“碘缺乏危害宣传日”;1995年,各地开始推行全民食盐加碘补碘计划。“当时确实是全国一盘棋,说加碘就一起加了,没考虑那么多。”孙隆椿表示,甲状腺病人的确不能吃碘,但毕竟是少数。
十几年来,“全民加碘”取得了显著成绩。全国第五次碘缺乏病监测结果显示,儿童甲状腺肿大率由1995年的20.4%下降到2005年的5%,尿碘中位数达246.3微克/升,儿童平均智商达103.5。时任卫生部部长高强在2006年召开的“纪念食盐加碘防治碘缺乏病十周年电视电话会议上”指出,目前,我国居民合格碘盐食用率、儿童甲状腺肿大率、尿碘中位数等三项指标都达到了国际消除碘缺乏病的标准,消除碘缺乏病工作已进入国际先进国家行列。
“一刀切”之后
但恰恰在这十几年中,高碘带来的危害逐渐显露,并具化为数字。
辽宁省副省长滕卫平任中国医科大学副校长时,曾受中华医学会委托,在我国三个含碘量明显不同的地区进行了全民碘营养检查。结果发现,碘摄入量导致甲状腺功能减退症和自身免疫甲状腺炎的患病率显著增加。在河北省黄骅地区,甲状腺癌平均年发病率为13.12/10万,显著高于美国的4.5/10万。
滕卫平因此明确提出,中国人目前最大的问题不是碘缺乏,而是碘过量。
作为卫生部碘缺乏病专家咨询组组长,天津医科大学教授陈祖培参与了“全民加碘”的整个过程。他向本刊记者表示,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有专家发现黄河古道含碘量偏高,“这是古时候黄河泛滥的地区。黄河几次改道后,把上游的泥土和碘沉积在了地表。当地人喝的是井水,井越深,水的含碘量越高。但和缺碘比,高碘的危害毕竟小些。”
陈祖培称,全民加碘的十几年中,碘的浓度也有过一定调整,“1995年,盐业技术进行改造,加碘浓度定的是入口时不超过20毫克。到了1996年,又提高了上限,到了50?60毫克。1997年以后,由于改了包装,碘的流失少了,所以浓度又有些偏高。这时,又把浓度降到了35毫克,但目前看还是有些偏高。”
一份在2003年11月颁布的《水源性高碘地区和地方性高碘甲状腺肿病区的划定》标准上明确指出,居民饮用水碘含量超过150微克/升,8?10岁儿童尿碘中位数大于400微克/升的地区,为高碘地区;居民饮用水碘含量超过300微克/升时,则为高碘病区。
陈祖培回忆说,本世纪初,在高碘地区,碘盐的供应已经停下来了。但由于不少高碘乡镇错落分布,交叉分布,所以落实起来并不容易,“再说各省情况也都不一样,细化起来有一定难度,咱们的政策得有可操作性。”
抵制碘盐
菏泽的蒋平原用了近5年的时间抵制碘盐。
“那是2000年,我从全国营养学会上听到了‘黄河古道不缺碘’这个说法。”蒋平原称,这一论断让他心下一惊,“我当时一看,我们菏泽就在黄河古道上,不缺碘还补碘,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但当时我也不知道高碘会有什么问题,直到现在资料都很少。国家当时说,只要甲肿,就是缺碘。我和内分泌科大夫聊的时候,他们也有人感觉到,甲状腺疾病发病率日益升高。但当时,没人敢说是高碘引起的,”
作为当地政协委员,又是医学专家,蒋平原有不少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向其他专家请教后,蒋平原这才知道,原来高碘,也会引起甲肿。
一份《山东省高碘地区或高碘病区分布调查结果》显示,菏泽单县水碘含量均值为360.61微克/升,居首位;紧随其后的是郓城县(347.09微克/升)和乐陵县(306.47微克/升)。如果按照国家标准,均为高碘病区。
但当时的菏泽,市面上只能买到清一色的碘盐。
2001年,北京的一位教授对蒋平原说,你们菏泽是高碘区,还吃碘盐,你们这些政协委员也不提提。2003年,蒋平原写了一份提案,但当地政协根本不敢接。到了2005年1月,蒋平原再次递交了《我们不缺碘,为什么要吃碘盐》的提案。提案交上去后,引起轩然大波,“当时的菏泽市盐务局长屡次托人求情,让我放他一马。他说加碘的事是他的前任干的,和他没什么关系。我现在一提,所有的人都去骂他。”
终于,2005年5月,山东省盐务局、山东省卫生厅联合下文,要求菏泽市8个县区及成武县4个乡镇停供碘盐。当年9月,基本落实到位。
“我是搞卫生监督的,前阵子想抽查一下碘盐质量。让人帮我找遍了菏泽,也没找到一袋碘盐。”蒋平原对这一结果颇为得意。
“我们菏泽是高碘区,不用吃碘盐。”在菏泽,连出租车司机都被普及了这一知识。
止步于研讨会的论争
“预防碘缺乏,建设新农村”,河南省商丘市梁园区张阁镇的墙上,白底蓝字地赫然写着十个大字。在河南省地方病预防领导小组下文确定的168个高碘乡镇中,张阁镇名列其中。
“前阵子进的是非碘盐,可谁来了都要买碘盐,所以最近全都换过来了。”该市另一个高碘区虞城县刘店乡,一家副食店老板拎出一麻袋碘盐,兴冲冲地说,“大家都知道吃碘好,吃碘不得大脖子病。”
据《河南日报》报道,河南省地方病领导小组曾下发文件要求,对高碘地区必须停供碘盐,并保证非碘盐供应。
在山西,平遥等10个县29个乡镇同样被划为高碘地区。“我们山西没有高碘地区,吃的都是碘盐。”山西省某盐业公司的工作人员果断地向《瞭望东方周刊》表示,“据我所知,全国只有一个高碘地区,就是上海。”
“我们走访内蒙古杭锦后旗、乌拉特前旗的几个高碘乡镇的时候,也在大喇叭里告诉过村民,说他们居住在高碘地区。但究竟高碘有什么不好,我们没说。地方上的干部有可能知道,可也不敢说。国家的大方向是消除碘缺乏病,让老百姓知道太多,会影响大政方针。”张志忠坦言。
据他透露,内蒙古的高碘地区和缺碘地区交错分布,落实起来难度太大,“更何况,高碘引起的甲状腺疾病是即发性的。国外有研究指出,一般来说,6个月到一年,症状就会消失。有的需要治疗,有的可以自愈。”
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营养与食品安全所研究员陈君石也向《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表示,一些高碘地区的人可能确实不需要再补碘,但由于碘盐中碘含量很低,因此即便吃了,对健康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更何况,公共卫生照顾的是多数人的利益,高碘地区和患甲状腺疾病的人毕竟是少数。”
“缺碘和高碘的论证一直在进行,但往往止步于学术研讨会。”对此,蒋平原显然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