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9月21日讯 一周之内,记者在杭州与常沙娜见了两次面。
第一次,是在中国丝绸博物馆,她把1959年在敦煌莫高窟搭着脚手架、拧着脖子临摹的历代服饰纹样原稿,全捐给了博物馆。
“我爸爸的画儿,和我的画儿,都回到了故乡。”81岁的她,把杭州话“画儿”,念得特别地道。
那是他的父亲,著名画家、我国第一代敦煌学研究专家常书鸿,心心念念的事儿。
“我叫沙娜,敦煌又叫沙洲,我和敦煌生来就有缘分。”这位杭州姑娘,生在法国,学在美国,“血统”混杂,可是名字里的“沙”,仿佛在冥冥中,结伴了一生。
12岁,她便跟着父亲,在敦煌的风沙里奔跑,绘下了洞窟中,逐渐剥落却又精美的牡丹、莲花、石榴等图案。
自然之灵,传统之美,从此在她的心底,生根,开花。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召开的一次国际会议上,她在老师林徽因(梁启超儿媳妇、著名建筑家和作家)的指导下,第一次把中国传统文化,运用到了生活用品中——敦煌图案的真丝头巾、仿明清绦子花边和刺绣的背心、景泰蓝的首饰盒——作为礼品赠给外国友人。
而后,她参与了向新中国成立10周年献礼的“十大建筑”艺术设计:北京展览馆、首都剧场、民族文化宫等,还主持设计了中央人民政府赠送香港特区政府的紫荆花纪念雕塑。
第二次见面,记者陪着老人,在浙江博物馆武林馆区逛了一个多小时。
每看到一件古代木器、漆器,她便特别留意,半蹲下身子,端着老花镜,仔细搜寻光线下,暗藏的底纹,“多漂亮呀,这里面,有故事。”
当年,在著名的林徽因“太太客厅”里,她也听过不少故事,见过金岳霖(中国哲学家、逻辑学家,一直爱慕林徽因),却没有八卦可以打探:“那不叫太太客厅,就是个afternoon tea(下午茶),他们从来不谈个人之间的事情,总是在讲北京以后该怎么发展。”
只有说到现代城市设计,儒雅的老太太,声音尖锐了起来,“那个大裤衩儿,那个秋裤,多难看啊。传统的底子,都去哪儿了?”
她环视了一下博物馆周围,高高耸起的现代建筑,眼里闪着凌厉的光,“浙江的河姆渡文化与CBD中心,不能这样硬生生地结合。我还是喜欢孤山,那儿都是树,有蝴蝶。”
她曾在课堂上,给学生分析蝴蝶身上的颜色。
“你知道吗,蝴蝶的颜色,是世上最美的颜色。”81岁的常沙娜转身,温柔一笑。
常沙娜艺术与设计家、敦煌学家、教育家。浙江杭州人。1931年3月生于法国里昂,1948年赴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院美术学院学习,曾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前身)院长。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她先后参与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徽设计,以及人民大会堂、民族文化宫等“十大建筑”的室内外装饰设计。
常沙娜穿的衬衫,总是印着优雅的花纹,问她是否会自己设计衣服,她笑了:“都是买的呀。偶尔也会根据自己的比例和喜好,请学校服装设计系设计,我不赶时髦。”
但她爱美,尤其爱花朵。
敦煌与儿时梦
干完一天的活儿,父亲常书鸿在莫高窟生活区洒下的波斯菊花籽,让她着迷,她还见过各式各样的花,“土豆的花儿很漂亮,像水仙,花生的花儿,你们一定都没见过。”
传统与自然,是她在现代设计理念中,紧紧握住的两只手,也浸润在她一辈子从事的四件事上:敦煌艺术、花卉写生、装饰艺术设计、设计艺术教育。
而敦煌岁月,是一段没有学历的学业,“我在那里锻炼了我的生命。”常沙娜说。
记:您从小在法国长大,您父亲常书鸿当时已经是很有名的画家了,他当时怎么突然对敦煌有了兴趣?
常:我5岁的时候,他在法国的一个旧书摊上,翻到了法国人伯希和(法国汉学家、探险家)编著的《敦煌图录》,看得如痴如醉。
后来,他就跑到巴黎吉美博物馆,看了大量敦煌彩色绢画,被敦煌的艺术震惊了。
回家后,他兴冲冲地跟我母亲谈起了敦煌。他当时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回国,到敦煌去研究艺术。
记:但对于要不要去敦煌,您家里也发生了一些矛盾?
常:我母亲当时在巴黎美术学校学雕塑,她坚决反对。因为父亲1927年来法国留学,9年间已经在绘画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她觉得再回到贫穷落后、充满战乱与灾荒的国内,会让父亲前功尽弃。
虽然母亲极力反对,但父亲已下定了决心。1936年9月,他一个人回国了。
记:您12岁的时候,也跟着您的父亲来到了敦煌,您知道他是怎么工作的吗?
常: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喜欢游山玩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传统文化和敦煌艺术。
临摹与童子功
刚到莫高窟的那些年,为了清除流沙,修复洞窟,父亲像农夫一样挑沙子,打土坯,搭架子,修栈道。
那时候,在洞窟里临摹壁画,要忍受黑暗、寒冷和炎热的煎熬,但他一呆就是半天。
为了搞清“经变图(专门描绘经文中的一段或全部所说的内容的壁画)”的内容,他还学念经文,独自一人呆在洞窟里“面壁”琢磨。
为了进入最高的第196窟,在没有通道可上的条件下,他让人用绳子捆住双脚,悬空从距地面30多米的高空往下溜。
文革期间,他受到迫害,造反派不让他从事敦煌研究,让他清扫洞窟积沙。但每天清扫洞窟时,他都仔细观察壁画,还发现了壁画变色这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记:当时父亲还教您临摹?
常:对。当时临摹有三种,一个是客观临摹,已经破破烂烂的,剥离了的,也要全都画出来;二是整理临摹,破烂的,不要画,要研究出它原来的色调,整理出来;三,复原临摹,是张大千提出来的,能很好地还原,但是容易破坏壁画。
我父亲主持工作的时候,他定了一个规矩,不能复原临摹。他要求我从客观临摹入手,将北魏、西魏、隋、唐、五代、宋、元各代表窟的重点壁画,全都临摹一遍。
在临摹中,还要搞懂这些壁画的时代风格,理解其内容与形式、民族传统,以及与西域文化的关系。
记:所以,当时您的学业,都是在敦煌完成的?
常:我一辈子学的,都是没有学历的学业,其实走到哪儿都是“低等”的,但我实实在在的“童子功”,全来自于敦煌。
那时候,我每天跟着国立艺专毕业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蹬“蜈蚣梯”,爬进蜂房般的洞窟,就着从洞口射进的阳光,临摹壁画。
父亲为我量身定制了一套学习课程,让我一辈子受用——每天要练字,朗读法语。董希文(中国现代油画家)教我西方美术史,苏莹辉(敦煌艺术研究员)辅导中国美术史。
记:除了临摹,您在敦煌还有其他娱乐活动吗?
常:几乎没有,我父亲很严格的。
白天,我在洞里临摹壁画。晚上,他就组织大家画素描,画老乡,画农民,带我们去写生。
所以,我在那时候的学习,既有古代的、传统的临摹,又有现代的写生。
当时,生活很苦,我母亲受不了,离家出走了。但我觉得很有乐趣。
记:您一直研究敦煌艺术,为什么后来转到工艺美术上去了?
常:1950年底,我从美国读书回来,刚好赶上北京午门有一个敦煌艺术展。
设计与林徽因
那次,梁思成(梁启超之子,著名建筑学家)和林徽因都去了。梁思成跟我父亲关系很好,一直鼓励他做敦煌研究。那天我父亲说:“沙娜,梁伯伯和梁伯母要去看展览,你陪他们参观。”
林徽因那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扶着她看了一上午,她看得很激动,兴奋得脸通红。
后来,梁思成提出把我调到清华大学当助教,协助筹建工艺美术教研组。
当时我吓了一跳,我什么学历都没有,怎么做?结果一做,就是大半辈子。
记:您的很多现代设计理念,都是源自林徽因吗?
常:要不是她,我可能就去中央美院,跟徐悲鸿学画画了。
她真是了不起,那时候躺在床上,身体很差,但思路特别敏捷,她有很多想法,我就在她床前,记下来。
她跟我说:“沙娜,现在北京特种工艺景泰蓝处于非常糟糕的时候,还是宫廷的、老一套的摆设,能不能把它改造成现代生活所需的,比如灯台、盘子,你用敦煌的图案来弄。”
不久之后,北京召开“亚洲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组织者希望有一批会议纪念品,任务交给了林徽因。她就指导我——设计一块头巾,把敦煌的藻井(中国传统建筑中室内顶棚的独特装饰部分),运用到头巾上。
当时要宣传和平,我就把毕加索的和平鸽,也放在上面。
记得前苏联芭蕾舞蹈家乌兰诺娃拿到这些礼品,说:“这是代表着新中国的新礼物。”
因为这块头巾,从此我的生活方向,开始转入设计了。我那时才21岁。是林徽因把我带到现代设计的路上。
记:对于如今的艺术设计,您最担忧什么?
常:我担心年轻一代忽略了民族传统与文化的传承和创新。人们对传统不了解,不重视,觉得越现代、越怪异、越是外国的,就越时尚。
我常常在路上看到小女孩,穿着超短裙,露出大腿,还弄个长袜子,再套双长靴子,或者高跟鞋,这既不卫生,也不符合人体比例。裙子在膝盖以下,才能体现女性的美。
周总理那时候就提出: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
这个道理一直没变。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是真理。我们是黄种人,黑头发黑眼珠黑眉毛,是大自然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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