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12月10日讯 德国诗人、文学评论家沃尔夫冈·顾彬,也许是浙江人文大讲堂历史上,汉语讲得最好的一位外国嘉宾。近2个小时的讲座,他一直用中文,与全场观众交流他关于《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传承》的体会。
顾彬开场白谈的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孔子。他说,上世纪60年代起的很长一段时间,在他的印象里,在欧洲文人的观念里,中国古代哲学家孔子,找不到任何能使人兴奋的地方。黑格尔曾说,孔子的论说,是陈词滥调。但这几年,顾彬完全转变了观念,他以孔子学说为基础,写了书,发表了不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文章。而且,在欧洲汉学界,他的这种转变并不孤立,孔子在德语国家正在引起人们的注意。这种变化,就是“传统文化与现代传承”的问题。
敬畏,在哲学里非常重要
今天我想从三个概念出发谈谈孔子的《论语》——第一个是“敬畏”,第二个是“习”,第三个是“死亡”,死亡当然包括生活,我们思考死亡的时候,同时应该思考生活是什么。
我首先想谈一谈敬畏。
从古代希腊来看,敬畏的来源在于宗教,我自己觉得从《论语》来看也可以这么说。孔子老用敬畏的敬,但是他不告诉我“敬”的宾语是什么,我觉得跟祖先崇拜有关,跟宗教有关,跟宗庙有关。
德国人从二战以后重新学习敬畏,孔子有不少专门谈敬畏的问题——对先祖的敬畏、对鬼神的敬畏、对天的敬畏,《论语》可以让德国人重新思考敬畏的现代性在西方社会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德国有最少三个人谈过敬畏的问题,有一个人是沃斯特·彼德,他是明斯特大学的一个哲学家,他反对希特勒,很可能是他发现所有1933年以后德国的纳粹分子,他们都不再重视敬畏,他们不可能再尊重别的国家,别的民族,觉得德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民族。
对沃斯特来说,敬畏是所有道德的母亲,是一种存在的态度,另外就是所有教育最高的阶段,通过敬畏我们才能够了解到生活的深邃。
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人们觉得敬畏是个过时的词,现代社会的人觉得他们什么都可以自己来做,他们不需要别人,也不再对老师们等等表示敬畏,学生们打过、骂过他们的老师,觉得自己了不起。
博尔诺夫写过一本书《敬畏》,他原来是纳粹分子,但很快发现纳粹有问题,所以他在1939年写完这本书,但没办法出版。对纳粹分子来说敬畏是次要的,德国是世界上最好的种族,其他的都不算。博尔诺夫书里说,学好敬畏,人才能作为真正的人,对他来说敬畏就是生活本质的痕迹,通过敬畏我们才能够学到存在的秘密。
歌德也谈过敬畏:人,不应该盲目地重视自己,重视自己的时候同时也应该重视比他高尚的存在,比他弱的存在,对女人、弱者、孩子表示敬畏。
很可能比博尔诺夫,比沃斯特早一点谈敬畏的德国哲学家是阿尔伯特·史怀哲,他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口号,人应该对生活表示敬畏。史怀哲的观点是从哪来的?他上世纪30年代写过中国哲学史,对敬畏的了解就是从孔子、孟子来的,觉得当时德国人不够了解孔子、孟子。
从中国哲学史看“敬畏”,我们会发现,商朝还不知道“敬”这个字,但是到了周朝,就有“敬”、有“畏”。《史记》里面也有“敬畏”这个词,但这个敬畏跟我们德国人说的敬畏不一样,它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不重视,另外一部分是不害怕。
《论语》里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敬鬼神而远之,孔子真的完全不谈死亡和鬼神吗?正相反,他谈了很多。
第一,孔子会敬畏,他自己在这里首先提到他敬鬼神。
第二,在所有的宗教中,对神力与灵性存在的崇敬与禁忌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说明,一个有信仰的人,出于敬畏,对神灵保持距离。
我们怎么了解“远之”?如果学过宗教,学过神学的话,大家都会知道我们离上帝或者神还是远一点才是,如果太近的话就说明我们不够重视。
从这个角度来看,孔子远鬼神,不是说他离鬼神很远,相反的,他远鬼神显示了他的最高智慧。人不应该使自己等同于神灵,否则会失去他所应有的敬畏。
敬畏是重要的,没有敬畏,我们没办法过日子。人过于去关注自己,然后我们内心丧失了敬畏,由此产生了很多问题。从德国当代哲学来看,如果我们不从敬畏开始,我们就不能够得到幸福。
常学习,能得到最大的快乐
现在我们专门谈一谈“练习”的“习”,就是锻炼的意思。
《论语》最有名的一句话你们都知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原来是什么意思呢?学是模仿,还是念书?学的时候,跟我的同学在一起?跟我的老师在一起?学的时候可以跟我的老师、同学成为一个团体?
学习的“习”呢?无论在德国还是在中国,好像都是学生学了什么,应该得到锻炼、检验。
从欧洲看学习的“习”的历史,古代希腊主张学习的习,是锻炼,为什么?所有的道德包括智慧在内,人原来都没有,他只能通过学习才可以得到。
德国一位哲学家写过一本书,他说我们应该改变我们的生活,应该多练习,这样我们才能得到自我的认同。
练习的“习”在农业背景下,可能跟舞蹈、跟礼仪有密切的关系。孔子他经常去宗庙,在那里问别人,宗庙里面的设备是怎么用的……孔子老问不同的人,不同的问题。
问也是一种练习的方式。中国文化讲到很多仪式和礼仪,很多道的东西,我们还需要实践,需要用日常的礼仪去维持。当我们悟道之后,我们内心才能够放松,才能够获得自由,才能够得到最大的快乐。
不怕死,不知老之将至
第三个问题我们谈谈死亡。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孔子真的不知道死是什么,生是什么吗?当然不是。
孔子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说法,“朝闻道,夕死可矣。”他是一个谦虚的人,用很委婉的方式在告诉别人,我们不要怕生,我们也不要怕死,理解了死和生,我们的生活才是完整的。
死在现代是怎么回事?在欧洲,有法国人、德国人专门写过关于死亡的书。上世纪50年代,我住在农村里,80年代住在小镇上,那时人都能平静对待死亡,但现在越来越少人懂得如何好好对待。我想,孔子想告诉我们的是,如果在生的时候,好好运用你所有的道德,你不怕活着,也不怕死去。
孔子也不怕老。现在谁都怕老,特别是在美国。今年,我在台北为了表示对某一个女教授的尊重,我叫她老什么,她发怒了。现在所有在中国认识的老一点的女孩子,50多岁的,我要叫她们小什么什么,但我要求人家叫我老顾,我不怕老。
其实人老了,他的知识会多一点,会放松一些,随便一点,可以多思考问题。孔子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是一个很好的说法。
听众:中国文化与欧洲文化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顾彬:如果我们从德国与中国来看,区别就是在礼貌方面,德国人什么都直接说,但是中国人很少会直接说“不”,因为他怕会伤害人。一个中国人说,“这个再说吧”,我很晚才知道这是“不”的意思。
听众:目前中国很多高校在国外建立孔子学院,请问顾彬先生有什么看法?
顾彬:德国人跟美国人不一样,我们不怕孔子学院,我们经常在美国听到一种声音,他们反对在美国建立孔子学院,怕通过孔子学院会宣传共产党的理论等。现在在德国,在欧洲,孔子学院非常多。我过去跟着中国一些作家在孔子学院开会,每一次来几十个人,都非常成功。
听众:您说中国下一次获诺贝尔奖是中国作家北岛和王安忆,请问先生的根据是什么?
顾彬:我不记得说过下一次诺贝尔文学奖可能是北岛还是王安忆,我可能这样说过原来北岛他应该得奖,除了他,如果不是莫言应该是王安忆。
我觉得王安忆比莫言好,她的风格比莫言的好,她的语言比莫言的好。另外我过去在德国经常介绍中国女作家的作品,我对中国女作家的了解,比中国男性作家可能多一点,可以说是一个毛病,但是我觉得忽视女作家的作品是非常不公平的。
听众:您翻译过鲁迅先生的作品,请问您欣赏的鲁迅作品有哪些?
顾彬:我非常喜欢鲁迅的散文,比如说《朝花夕拾》、《呐喊》之类,我非常喜欢里面的故事,比如说孔乙己。鲁迅的杂文是有意思的,鲁迅可能不光是中国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思想家。鲁迅知道现代社会,给人带来的是孤独,人不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不再是我们自己。在这个方面,可以思考为什么鲁迅用得最多的形容词是无聊,什么都是无聊的。我认识的中国作家,很少会有人敢面对自己,鲁迅这样做非常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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