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邹那天收摊回家已经凌晨5:30,后来听他说,回到出租房刚准备睡,又有客人打电话要点餐,在家炒好骑车送去,回来再躺下已经快9点了。
因为工作关系,下班经常已过午夜零点,于是,我成了单位附近那些安徽料理的常客(安徽料理很多人简称“徽料”,泛指夜间的街头夜宵摊,摊主多是安徽人。)。有时点一份炒粉干,有时在烧烤摊上要几支菜蔬肉串,如果心情宽松时间宽裕,偶尔也会找个排档式的摊点,挑选一两个小炒热菜,一瓶啤酒慢慢喝完,骑电瓶车回家。饥肠辘辘其实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在寂静清冷的午夜,通过充实肠胃找到些温暖和踏实感。
老邹是我前天夜里遇到的一个夜宵摊主。
那晚雨一直下,潮湿阴冷,因为没有雨棚,老邹和老婆两个临时把摊位从朝晖路口挪到了高架桥底下。炒完我的红烧鸡爪和韭菜香干,老邹坐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聊天,从天气变凉说起,说到生意不好做,说到这个夜宵摊,说到摆摊前开的小旅馆,开小旅馆前去东北的经历……天冷下雨生意也少,老邹实在开朗健谈,说到后来有些掏肺掏肝,我们两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在那个淅淅漓漓的雨夜里,一直坐着聊到了凌晨5点。
老邹是江西潘阳人,从小家里穷,他爸生肝癌去世那年,他16岁,初中刚毕业就一个人跟老乡跑到深圳打工。那些年,老邹还是小邹的时候,年轻,生猛,有闯劲,加上脑子活泛又能说会道,跑到哪儿都能和陌生人熟络起来。
最早的一份工,是在深圳一家印刷厂。进厂半年多,他就从学徒升上“机长”(管一台大型印刷机器),一年后又当了小组长,不到20岁就离管理层仅一步之遥了。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个“重大机遇”。
跟一个老乡喝酒。老乡说,你啊,老给别人打工有啥出息?自古无商不富,想挣大钱一定得经商。老乡在长途车站承包了一趟客运线路,正肥得冒油。那天喝得亢奋,小邹很快从印刷厂辞职,跟老乡做起生意,合股包下深圳来往江西上饶的班车线路。刚开始还行,时间不长就大幅下滑——主要原因是,通火车了。
一贫如洗,小邹又找了个面包房当学徒工。
为什么不回去继续干印刷厂?老邹说,其实他那时候也精心盘算过:在印刷厂工资再高,干来干去也是给人打工,面包房别看小,学到技术攒够本钱,就能自己开一个,当老板——当老板挣大钱,一直是他的梦想。
那时候烤面包不像现在用电烤箱,都是明火炉子,里面烤面包外面热死人,每天半夜两三点就要爬起。老邹说,吃苦他不怕,只要有奔头,咬牙干了大半年,后来转行倒不是因为受不了苦,而是又遇到一个“重大机遇”。
附近一家工厂大量招工,却没能力安排住宿,给工人发钱自行解决,周边小旅馆一时奇缺。小邹想,这边烤面包开店遥遥无期,那边跨一步就是小老板,于是果断从面包房辞了工,和老婆两个凑了点钱租房装修,楼下两间棋牌房,楼上三间小旅馆。那段日子轻松闲适,几乎是打着麻将坐等收钱,只是本小利薄,收入不丰。
转掉深圳的小旅馆和老婆来杭州,大概是在七八年前。老邹说,因为听老乡说杭州做夜宵特别赚钱,好的时候一晚毛收两三千块,比开小旅馆强得太多。
那年老邹的夜宵摊先好后差,因为钱好赚门槛低,亲戚带亲戚老乡传老乡,都推着推车出来摆摊。钱赚得少了,老邹心思又开始活泛,四处打听之下,“重大机遇”又来了。
这回是在城北石大停车场开旅馆,客人都是开车运货来杭州后等着运货信息的司机。老邹每天骑电瓶车出门拉客,生意不错,但也是先好后差,也是因为钱好挣,后来开旅店的就多了,狼多肉少免不了争抢,老邹几次跟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有些心灰意懒,去意萌生。
正好那时,听老乡说江西老家有所学校正找人承包学校食堂,就和老婆转了旅社回到家乡。
老邹是个计划很精细的人,其实在做每个重大决策前都要反复考察思量。他提前知道学校周围没什么饭馆,学生吃饭只能在食堂解决,这才去的,没想到食堂开了大半年,周围小饭馆雨后春笋,因为竞争激烈花样百出,吃食堂的学生越来越少,老邹老本都亏了进去。
去年又跑到东北,老乡介绍下包了个小工程。没想到那边冬天有那么冷,地冻得比铁还硬没法开工,人冻得全身僵硬手脚乌青,钱没赚到,只好灰溜溜回到南方……
今年在老家过完春节,老邹再一次来到杭州,思前想后万般无奈,又在街头摆起了夜宵摊点。
回想自己17岁漂泊闯荡,怀着当老板挣大钱的梦想,跳来跳去苦心钻营整整25年,小邹变成老邹,鬓角钻出白发,依然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回顾过往,笑眉笑眼开朗活泼的老邹也不禁一声长叹。
他说,20多年前,他在印刷厂时他手底下的一名工人,当初他还觉得人家只知道当牛做马闷头干活,听说现在已经是负责技术的高级工程师了,年薪十几万。
10多年前,从他手里转接了那个小旅馆的老乡,人家后来坚持干了十年,听说现在日子也过得相当舒服滋润。
他一个小学同学,当年在学校各方面都默默无闻的双英,这十几年一直和老公在三里亭开一家“双英五金杂货店”,前两年买了车,在老家房子都盖了两套了。
七八年前,他在杭州最终放弃的夜宵摊,他妹妹一直坚持在干,因为占住了好地段留住了老主顾,现在生意蛮好,一晚上毛收能有一两千块,车也买了……
老邹感慨地总结说:“说到底,干事情哪有一帆风顺不遇到坑或者坎的?关键时候一定要挺住,要坚持……”
过了一会儿,他又幽幽地说,这个夜宵摊,我也有点不想干了……
我问,为什么?又要转行?
老邹叹了口气,“夏天还好,天气一冷生意难做,你看看我这两天,累死累活就是两三百、三四百,刨去成本,我们两个一晚上挣一百多两百块钱。现在随便出去打个工,哪个不比这强?不比这个省心舒服?你看看周围(手指向东西两个方向朝晖路),现在做这个的有多少,光这条街来回三百米就有五六家,人家干得比我早,好地段都占去了……冬天刚来就这么差,如果天气再冷,还能有什么生意……”
放弃不放弃夜宵摊,双英和她老公都让他再咬咬牙,坚持开下去,老邹说他还在犹豫。不过也已经在做另一手准备了:
他在夜宵外送的名片上,印上了“兼做钟点工”,名片发了几个月,昨天老婆终于接到第一单活,附近一座高档单身公寓里,一对男女吵架,把垃圾倒得满床都是,老婆打扫完女的随手就给了一百块钱。而老邹前不久去考了驾照,现在差一门考试就能拿到本本。
将来呢?老邹说他打算先买辆电瓶车,在地铁站拉拉客,再考虑去开出租车,或者当司机送人送货,“前几天我看报纸上不是讲‘杭州公交车司机很难招到’吗?”……
老邹问我,他这个夜宵摊要不要坚持开下去?
我想了半天,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很多时候,改变还是坚守,这个命题有点大,让人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凡注有"浙江在线"或电头为"浙江在线"的稿件,均为浙江在线独家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镜像;授权转载必须注明来源为"浙江在线",并保留"浙江在线"的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