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的话:出村记:走不出的乡土情怀
这是在“美丽乡村”周刊稿库中整整存放了8个月之久的一篇新闻稿件。
2013年的春天,我们踩着中央将召开城镇化工作会议的节奏,策划了一组报道,试图从不同的维度,去解读城市化下中国乡村和农民的命运,从而为中国即将开启的城镇化征程,带来全新的思考与视角。
2013年的冬季,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顺利闭幕。记者杨振华踩着时点节点,又一次进入8个月前采访过的新昌新峰村,他想寻找的是走过一年的小村,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他想表达的是故事里的人,到底有什么喜怒哀乐?
城镇化,被视为中国新一轮改革的最大红利。这场序幕一旦拉开,就意味着城乡对流将再次加速,越来越多的农民进城安家。但如何避免“忙于造城,疏于化人”的覆辙,真正做到“人的城镇化”,才是这场改革的关键点与着力点;这也是“出村记”中,我们感受到的脉动和趋势。
欣慰的是,这次城镇化工作会议,让我们格外惊艳:“把城市放在大自然中,把绿水青山保留给城市居民”,“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融入现代元素,更要保护和弘扬传统优秀文化,延续城市历史文脉”,“注意保留村庄原始风貌,慎砍树、不填湖、少拆房”……很难想象,如此文艺范儿的词句,是从会场上传出来的。
所以,我们有了更多期待。今天,我们把一年中春季和冬季的新昌新峰村呈现的那些人的故事,那些追赶时代的豪迈,那些透着离土离乡的点点悲凉,慢慢地,凝结成中国城市化路途中一首悠扬的歌。让我们且听,且回味。
午后的春光,已透出夏日的毒辣味。常山县新昌乡新峰村,十几名仍穿着严实的老人,随意地坐在小店门口的阴地里。
日日这样坐着,也没什么新鲜话题。很多时候,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只是围在一起,就有了一份热闹,远胜过那个空寂孤独的家。全村338人,6成以上外出谋生,留在村里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今年正月初一,归家的村民第一次拍了张“全村福”,尔后摄影家又为每户家庭拍了全家福。洗出来的照片,被每位留在村里的老人珍藏着。而照片中的多数年轻人,在过完年后,又收拾行囊,走出山村,重回各个城市去寻找落脚点。
是的,城市对他们来说,只是落脚地。走得再远,都是漂泊,根还是在新峰。拿着“全村福”按图索骥,我们走进3户人家,感受3个不同样本的“出村记”。
四处飘零,有家就有根
十多年了,52岁的王凤梅是第一次过完年后,至今还留在村里。大儿媳年前生下第二胎,按当地风俗,需在家里坐月子3个月。其他人外出,婆媳和孩子暂时留下,守着一幢3层半的大房子。
这幢建于7年前的红砖楼房,是夫妻俩辛苦在外打拼多年的最大成果,当时花了十几万元,对于浙西山村的农民来说,可谓一笔巨款。房子是夫妻俩的自豪,全家都漂在外面,必须有个像样的家,这里是根,漂得再远,终究还是要回来。
王凤梅家,是新峰村典型的打工家庭。23岁那年,她才找到依靠的男人,新婚的甜蜜还未体会,丈夫徐运先却转身抱上他的木工工具,外出漂荡谋生去了。多年来,她饱尝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离别愁苦。
一开始,徐运先并不出远门,只在常山县内寻活,慢慢地范围扩大到衢州市内,接着是全省,然后跟着工程队全国各地跑,目前远在辽宁大连。多少年来,丈夫只在过年时,才回家小住一段日子。王凤梅独自一人,在家上养老人、下带两儿。
2000年,王凤梅也撇下两个儿子,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那年,大儿子在上初中,小儿子还未入小学。她于心不忍,但无可奈何。因为心脏瓣膜不好,吃不消在家干农活,在杭州做心脏瓣膜修复手术时,她接受了同房病友的建议,留在杭州做保姆,以方便频繁的复查和买药。
至今,王凤梅仍然觉得愧对小儿子。“那么小的孩子扔在家里,没好好管。”没有培养好,没什么“出息”,小儿子如今也只能外出跑工地。不过,有所进步的是,小儿子至少比卖力干活的他爸要体面一些:工程师助理。
大儿子在初中毕业后,到杭州一家饭店做厨师。母子两人同在一个城市,但也难得见面:母亲在东站,儿子在北站,跑一趟得转两路公交车,坐1个半小时。6年前,也是23岁的年龄,大儿子结婚了,并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大儿子转战到台州路桥,继续谋生。
这个家庭的成员,至今没有摆脱劳燕分飞的命运。很快,大儿子将把大儿媳接去路桥,而王凤梅也将回到杭州的主人家里,继续做保姆。偌大一幢楼房,又将关门闭户,陷入沉寂。
正月初一,摄影师给各家拍全家福时,因为大儿媳刚生产完不能出门,王凤梅一家没有拍。这个遗憾,远在东北的徐运先用了一个更先进的手段来弥补。他用手机摄录了一段家中的生活场景:从顶楼到一楼,从卧室到厨房,每一处都不落下,还有妻子牵着孙女下楼的对话……
犹如大树之根,新峰村里的这幢楼房,就是徐运先一家的根。四散出去的枝桠,不管探到多远,回头总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每每思念,徐运先就看看手机里这段录像,看看自己的家,看看自己的亲人。
身在城里,心安在村里
2011年开始,方佐全在村里连续“接”了两个工程,造好一幢4层楼房,又接手造一幢。见到这位69岁的老农民时,他拿着铁锹,正在一幢新楼房前拌沙子。身形瘦小,却精神抖擞。
在村里,他曾经是个“全能手”,会做泥水,会养猪,还是赤脚医生,当过村主任和会计。他也是新峰村第一代外出打工的代表,上世纪70年代就到江西鹰潭去拉平板车挣钱。上世纪80年代,他在村里造起了第一幢水泥楼板构造的房子。
眼前新建的两幢房子,方佐全是替两个儿子造的。当然,钱全部由儿子出,方佐全是负责具体施工的“包工头”,雇人算钱买材料搞装修,他一手操办。老婆葛美珍,则负责给雇来的人烧饭,一天三餐外加两次点心。
两个儿子在外辛苦打拼多年,攒下的积蓄,大多投回了村里造房子。44岁的大儿子,年轻时在常山县城学做铝合金加工,后来去温州做过大理石加工,3年前到杭州重操就业,继续做铝合金加工生意。42岁的小儿子经历更丰富,在常山县城开过饭店、也做过铝合金,还承包过工程,中途回村里种过番薯、甘蔗,又到杭州卖过水果,一番折腾没赚到什么钱,2010年去南京搞房屋租赁,终于赚回了大把的票子。
方佐全说,这几年两个儿子在外面发展得都不错,如果想在城里买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在城里买房,回家自己造房子,是两个儿子共同的理念。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打工挣钱,老了肯定要回村里。在城市安家,终归是在他乡,安得下家,却安不下心。
小儿子的房子已经建好,目前正在铺地砖。“光瓷砖这块,就花了3万多元。”方佐全并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觉得没必要,“房子造好了,也就过年回来的时候住几天。”另一件让方佐全有点闹心的事情是,两个儿子都有新房,该住谁家呢?“两个儿子都想我们住他家里,其实也是想我们给他们看看房子。”
这个家庭第三代的想法,也让方佐全有些烦恼。大儿子的大女儿,在城里一家咖啡店打工,每个月的钱总是不够用。方佐全传统的意识里,外出打工是该往家里寄钱的,又不是折腾生意有蚀本风险,竟然还要父母供她零花钱。
小儿子的女儿正在读初三。她的想法,让全家都感到些“不安”:念完初中,她想去上艺术学校,学舞蹈学音乐,那是她所追求的爱好。“听说一年要十几万元!儿子还是想让她去考大学。但是她很喜欢,没办法。杭州一所学校的报名费,已经帮她交了。”
在外闯荡了二三十年,两个儿子始终走不出心里那份乡土情怀。在他们的意念里,新峰村是原点,也是终点。但他们无法阻挡时代变迁的滚滚巨流,这个家庭的第三代,早已习惯城市,不再留恋山村。
重回乡村,返农入山林
新峰村中心广场旁,有一幢2层半的新建别墅。以房产商惯用的广告语形容,这里是“坐拥中心的首席地标私家豪宅”。房子的主人名叫葛富建,今年32岁,毫无意外地成了村里的焦点人物。
但葛富建成为村民谈论的对象,并不是因为这幢房子,而是他去年开始回家造房子,造着造着竟然过完年后还留在村里,不再出门挣钱了。几乎所有外出的村民,都是建好楼房后安心去漂泊,葛富建是个异数,成了村里可怜的几个留守青年。
这个16年前就外出去绍兴纺织企业打工、拿到月工资1800元的“80后”,一直算得上是外出大军中的佼佼者。他从厂里的机修工做起,当过车间主任,做过厂长,还自己开过饭店,收入一直不错。前年,夫妻俩又跟着妻弟到无锡做园林绿化工程,大家都知道他们挣了不少钱。
“说句真心话,去外面十几万元一年肯定能赚回来。但我现在觉得,还是要回家。”葛富建说,在无锡做绿化时,曾有房产商想拿房子抵工程款,他没要,“外面的房子不好,这里才是我的家。”
回到村里,葛富建早有准备。他学过木工,开办了家具加工店,为村民订制家具;他重新拿起锄头回归农民本色,种下5亩地的苗木,计划每年增加10亩地,并带动村民一起种植,成立苗木专业合作社,由他负责销售,大家共同致富。
葛富建描绘的乡村美好蓝图,暂时没有得到村民的认同。很多人都说,在村里干划不来,到外面才有钱挣。葛富建不在乎:“在家过得自由,舒服,惬意。苗木搞不好大不了再出去嘛。”他等着第一批苗木长成出售,届时村民看到了实际利润,自然就会跟上来。
对外的说辞,葛富建回村是种植苗木;对内,夫妻俩是为了解决许多外出打工者所忧虑的下一代教育问题。“女儿9岁了,经常背着我们跟外人说,爸爸妈妈不好,就知道在外面赚钱,都不管我的,还是爷爷奶奶好。”妻子徐晓慧无奈地笑笑。
不能再让女儿重蹈外出漂零打工的命运。为这,夫妻俩毅然放弃了城市。“现在送女儿去上学,大家都羡慕死她了,有妈妈陪着。”徐晓慧说,曾经也想过带女儿到城里去上学,但在外漂泊不定,孩子进了城不能安心学习,也未必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
葛富建拿出正月拍的全家福,他和媳妇回村了,但家庭成员还是没齐,因为老爸又出去打工了。“他身体好,闲不住,过完年到常山县城一家企业去烧锅炉,拿到上岗证一个月有2000多元。”
这是新峰村的寻常景象,每个家庭,平时都难得团圆。
(记录于2013年4月5日)
再访新峰
从春到冬,年味又起,新峰村已做好准备,迎接归来团圆的游子们。
这一年里,新峰村的村史,记录下了一个重大变革。今年9月,衢州常山县对行政村规模进行调整,新峰是“山区500人口以下”的行政村,与另4个村合并成为新昌乡新昌村。
以后,新峰对外的规范名称,是新昌村新峰自然村。但家还是这个家,人还是那些人,对新峰村民来说,从行政村变为自然村,并不影响他们对这个山乡小村的眷恋。
【葛富建】
年初决意留在村里发展的葛富建,对并村的预期是向好的。
这一年里,他准备开办的家具订制没能持续,改而闲时为附近造新房的村民做些装修小活。他的主业,是发展苗木,今年已陆续种下20亩,并又租到了十几亩地。他觉得还不够,达不到100亩的规模,苗木基地难成气候。但作为移民村,新峰村民的田地少且分散,要到外村去流转土地,“人头不熟比较难搞”。
新昌村的另4个自然村,土地相对更多,现在大家同属一个村,葛富建想要流转他们的土地,将更加容易。“前两天我找过乡里,跟乡领导谈了发展苗木种植,领导说会大力支持,帮忙到其他村流转土地。”不过,葛富建还是做了两手打算,万一租不到足够多的田地,他将再次离开村子,寻找能规模种植苗木的地方落脚。
【方佐全】
方佐全终于闲了下来。见到他时,正在小儿子装潢一新的楼房前,与村民闲聊。
11月3日,小儿子从南京回来乔迁新居,方佐全夫妻俩也在小儿子家布置了一个房间住下。一楼欧式的阔气厨房,老两口只是看看,地下室还有一个“农村厨房”,砌着土灶、兼有煤气灶。“我们喜欢烧柴火,上面没地方堆,也没地方烧。”方佐全说,小儿子还在南京,其大女儿初中毕业后没有如愿去上艺术学校,而是去了桐乡一所卫校,这也是她自愿选择的。
前两天,小儿子刚回来过,探望生病回来的哥哥。“背材料上楼的时候,太重,腰扭坏了。”方佐全面露愁色,在杭州做铝合金的大儿子,已回到常山县城住院10多天,“回来看病新农合报销比例高,我们也可以经常去看看。能治好再回杭州,治不好就不出去了。”大儿子家还有一个烦心事,大女儿从县城咖啡店辞职,去过蛋糕店、到杭州帮人照看过服装店,最终觉得工资太低,回家“玩了很久”,这阵子正好到医院照料爸爸。
【王凤梅】
王凤梅家大门紧闭,无人应声。
电话联系上王凤梅,如年初计划的,今年5月大儿子将妻小接去台州后,她就回到杭州的老东家当女保姆去了。从新峰出发,一家人四散漂往各地去谋生,她家这一年照旧平稳,两个儿子继续各自拼搏,远在大连的老公已经在结算工资,准备赶紧逃离北方严寒,回到新峰迎接过年与团圆的温暖。
时隔8个月,再次走进新峰,一如当时的情境,所见多是留守老人,照样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静静地坐着。很快,新年的鞭炮声响起,静寂的小村也将迎来一年里最喧嚣热闹的日子。
(记录于201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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