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蒙蒙春雨中，黄土高坡的山路上，都是雾，能见度极低。当地司机习以为常，熟练地开启双跳灯，依旧把车开得飞快。
从车窗看出去，只能看见前车尾灯发出的红光。潮新闻记者 谢丹颖 摄
与飞驰的车不同，记者此行的目的地——山西省临汾市永和县，一直“走”得很慢。
这里，面积不大，自西汉置县，隋改名“永和”沿用至今，历史悠久。公开数据显示，永和户籍人口不足5万。迄今为止，也尚未通火车。2016年年底高速正式通车后，从永和去临汾，驾车至少需要两个半小时。
很难想象，就在这个耕地贫瘠、交通闭塞、产业孱弱的县城，AI（人工智能）为当地开了全新的一扇窗。2020年8月3日至今，百余名县城女性加入永和县爱豆科技有限公司，从事数据标注师的工作。一台电脑在手，就成为数字经济中的一环。
数据标注师，是人工智能发展下的全新职业。通常使用智能训练软件，在人工智能产品实际使用过程中，进行数据库管理、人机交互设计、性能测试跟踪及其他辅助作业。
四年过去，这些从事数据注标的偏远县城女工，从模样、服饰、言语、思想，甚至家庭地位，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数据标注师们在2023世界人工智能大会合影 受访者供图
标注
在县城，最稳定的结构是家，最核心的部分也是家。曾经，在永和对女性最大的期许和赞扬，是生儿育女、做贤妻良母。
而现在，主街的尽头，一幢标有“永和人才基地”的矮楼中，坐满了各式妆容精致的女性，面对台式电脑，背挺得笔直，双手配合娴熟。偌大的房间很是安静，只有快速敲打键盘、点击鼠标的“哒哒”声。
永和县爱豆科技有限公司，数据标注师们正在工作。受访者供图
她们从事的职业——数据标注师，也被称为AI训练师，通过贴标签、画框、排序等方式，为文字、图像、语音做标注，喂养AI，让AI变得更聪明。
至于数据标注后具体用来做什么，即便是项目经理王丽娜也说不出来，“有些做得多了，能猜出个大概”，比如让地图更精准定位、自动贩卖机识别更准确等。
这家在县城显得“突兀”的公司，源自2019年蚂蚁集团、浙江蚂蚁公益基金会、中国妇基会等发起的“AI豆计划”数字产业扶贫项目。在国家卫健委的协调下，永和成为该项目在欠发达县城的第二批试点。项目启动的第二年，数据标注公司落了地。
“主力是宝妈。”第一批员工冯琴是其中之一。今年40岁出头的她，身材姣好。当她用手在屏幕上虚画框线、解释标注的步骤时，细长手指、亮色美甲，无不吸引记者的注意。
股票、汽车、时尚......冯琴如数家珍，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在西部欠发达地区生活的闭塞感。“职业女性”和“两个女儿的妈妈”的气质，在她身上，巧妙地融于一体。
“如果肯干，月入五六千不是问题，不比在外打工差。”冯琴没想到，在永和，工资能达到这个数——数据标注行业少有底薪，以计件工资为主。她记得，自己第一个月业务并不熟练，收入也超过了3000元，“在家门口上班，还有双休，谁不愿意？”
永和县的清晨。潮新闻记者 谢丹颖 摄
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王丽娜发现，工作四年来，他们家夫妻双方地位逐渐平等。家务从不沾手的丈夫，如今也会在她工作繁忙的时候，帮忙带娃、做饭。三年疫情，更是让不少能居家办公的女性数据标注师，第一次成为小家庭的经济支柱。“吵架都吵得少了，没那闲工夫，赚钱要紧。”
闲暇时间，她们花在“变美”上——纹眉毛、染头发、做美甲、买新衣......县里没有商业综合体，便约上三五小姐妹，趁着周末或节假日，驱车去临汾“血拼”。
“有时候满载而归，一个月的工资就清了零。”冯琴坦言，有这份工作，让她们敢花钱了，“顶多加几天班，把钱再赚回来。”
在不知不觉中，各类数据标注项目，搭建起她们认知世界的广阔想象——曾做旅游相关标注业务的王兰兰，搜索过大量关于西湖、乌镇等景区的资料。“很美。”坐在电脑屏幕前，她仿佛看见了1400公里外浙江的模样，“将来有机会，我想去那里走一走！”
变身
因为这份工作，2023年4月，王丽娜、冯琴作为“AI豆计划”永和项目代表，受邀参加蚂蚁集团首届“数字木兰”女性发展年会，飞到杭州，“学到不少新东西、认识不少新朋友，也玩了不少地方”。
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平时在幕后标注数据的她们，在2023年7月，赶赴上海世博展览中心，一览世界人工智能大会的盛况。“之前，我只知道自己在为AI服务。这次，我终于知道了最新的大模型都在做什么。”机会来之不易，当时王丽娜已怀胎7月，挺着大肚子，她也没舍得缺席。
2023世界人工智能大会现场，王丽娜（左一）和冯琴（中）正在听相关负责人的介绍 受访者供图
一切，都是之前的永和女性，想都不能想的事。
据当地人介绍，山西临汾主要的产煤区、铁矿资源区、小麦产区，都与永和“擦肩而过”。直到2015年，永和探测出天然气，几个气站成为吸纳当地男性劳动力的主要用工企业。
走在永和大街上，除了老人，县城里出现的身影多是妇女儿童。“永和有个最常见的家庭分工：男的出去开大货车，一个月赚七八千；女人留守，照顾孩子。”永和县爱豆科技有限公司负责人李林峰说。
脱离工作、成为家庭妇女，是永和大部分女性角色的缩影。不少女性数据标注员告诉记者，即便家中有老人帮忙带孩子，女性有时间，但县城本身太小，工作也不好找；超市促销员、饭店服务员等为数不多的工作机会，每月无休，月收入也不超过3000元。
“之前全靠丈夫在外打工挣钱，送完孩子上学后，生活不是打牌就是刷短视频。”王丽娜坦言，那几年，县城里的一些棋牌室甚至直接开到了学校旁边，目标就瞄准这些妈妈群体。
永和姑娘王丹丹，说起成为数据标注员之前的生活，尤其是生完孩子后的生活，眼睛湿漉，“她一天到晚啥也不干！”，丈夫朋友的一句话让她如鲠在喉，每天做饭、洗衣服、给孩子喂奶，“凭啥说我啥也没干？”
还是那个小县城，据说，它比四五年前“繁荣”了许多。主街上开了家蜜雪冰城，每到周末，附近的中小学生能把店里的冰淇淋买光。记者到时，主街两边行道树上缠着的红灯笼还未取下，星点红色，透出小城的喜庆和蓬勃。
行道树尚未长出绿芽，过年的红灯笼高高挂在树上。潮新闻记者 谢丹颖 摄
“对流动的县城女性来说，她们在身份认同上更加存在困境，面临‘进不了城市，回不去家乡’的尴尬。通过数字就业，她们实现了工作、生活两不误的新型城镇化生活。”蚂蚁集团相关负责人说。
据悉，永和县爱豆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县属国企，由国家卫健委、永和县政府、人社局，以及蚂蚁集团共同扶持，现有员工110人，是目前永和县最大的用工企业，在岗人均月收入4000元以上。这个公司里，女性员工占比高达90%，超过60%为近两年的外地返乡人员。
前方
2023年以来，ChatGPT横空出世，AI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整个行业开始提速。但黄土高原上的数据标注女工，依旧在自己的节奏里，紧张又舒适地生活着。
数据标注成为一门行业的时间并不长，起步期可以追溯到2012年。从一个新概念到2020年被国家正式列为新兴职业，用了8年时间。
最开始时，数据标注工作的质量要求不高，对图片进行重复框定就能实现项目需求，一张图的价格不过几分钱，全靠数量获取微薄利润。
近几年自动驾驶的发展，带动了数据标注的市场。据德勤的报告显示，2022年自动驾驶领域的标注需求占整个AI下游应用的38%，预计到2027年，比例将上涨到52%。
智能驾驶 图源视觉中国
“自动驾驶对数据标注的需求量大，因为它要求近100%的精准度。”业内人士坦言，大部分人工智能产品对模型精准度的要求都高于90%，但当精准度想从90%提升到95%，或者从95%再往上提升一点时，对背后数据量的要求可能是百万甚至千万级。“精准度要求越高，需要的数据量成倍增加，意味着数据标注数量同样加倍。”
今年大模型兴起，给数据标注行业再添一把火。大量基于大模型训练场景的订单朝数据标注公司飞去，为数据标注这个枯燥的生意，再次注入活力。
于是，一些技术公司走向更前列，尝试使用AI自动合成数据，供AI训练。合成数据是基于少量真实数据，用AI无限生成、无需标注的数据，它不再依赖人工标注。
在他们的畅想中，今后合成数据将取代人工标注。
没有技术、只靠人力的标注公司将被逐步淘汰。一项数据显示，国外用于人工智能的基础数据中，已有70%是合成数据，这条路正在被验证。
王丹丹在做标注工作 受访者供图
李林峰告诉记者，目前公司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因为公司本身起源于扶贫项目，有公益性质。过去四年，接到的业务订单比较稳定，大多来自蚂蚁集团内部，或者集团作为枢纽，为这些县级小企业引入其他公司的业务。
“总体上，我们的业务量不断增加，但同时，标注业务的难度也在上升。”在李林峰看来，200个人的标注公司是永和县的天花板。目前，已经开始出现高学历或有专业背景的员工需求，比如金融、医疗专业的年轻人，但除了极少数的，并不是所有的女工都有自我提升的能力与欲望。
“为什么在有的购票软件上搜不到临汾直飞杭州的飞机？”记者的辗转行程，引起了几位数据标注师的热议。他们近期便在负责一个文旅项目，通过标注，让导航更灵光、地图更准确、推荐更智能。反复搜索后大家发现，需要精确搜索“尧都”，才能订到一天一趟的直达航班，“看来地图AI推荐精准度有待提高，我们在做的项目还需进一步推进！”
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图片、视频一个个闪过，间隔时间以秒计算，令旁人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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