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江月亮湾景色(资料照片)。
浙江在线7月24日讯(浙江在线记者 张亮 肖国强 于山 县委报道组 钱李源)出杭州东站,跨过滔滔东去的钱塘江,高铁折向西行,向着这条河的故乡驶去。
钱塘江的上游,有一段叫做常山江(又称常山港),在常山县境内绵延近50公里。正值梅雨季节,是江水最丰沛的时候。我们往来于常山江两岸,倾听一个个有关这条江的故事。古往今来,河流与人类的文明史紧密相连。常山江的故事,起伏跌宕,是千里钱塘江难忘的章节,是这个时代宏大史诗的缩影。
1998年,“7·23”洪灾冲毁常山江长风段道路。
平安之河
——两代水利人的冷暖记忆
2019年的梅季特别长,雨水到7月中旬依然不肯停歇。在漫天雨雾中,往日平和散淡的常山江也变得行色匆匆。跟水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张晓波说:“今年的天气,和1998年真像。”
今年57岁的张晓波出生在水利之家,父亲张育恩曾经担任过常山首任水利水电局长,张晓波自己后来也当过县水利局副书记、副局长。从父亲和自己的经历中,张晓波深深知道,在温柔的外表下,水有多么险恶。
1998年7月23日,常山江上游大水下泄,县城段水位陡然上涨。当晚,张晓波正在城北的防汛指挥部参与指挥,此时江水已经漫过防洪堤冲入县城,在一楼的指挥部也很快进了水,大家先是站到椅子上,再到桌子上,眼见着水一点点漫过桌子上的电话机……大水冲了“龙王庙”,张晓波的心里一片苦涩。
同一时刻,常山美丽照相馆的老板王惠春正在店里忙活。看到街上来了水,王惠春急忙往楼上搬东西。水越涨越高,一楼几乎被淹没,搬不动的扩印机整个泡了汤。王惠春从二楼向外望去,街上漂满了东西——电视机、电冰箱、沙发……
事实上,常山县城低洼地带隔几年就会被淹一次。县城段的防洪堤仅5年一遇的标准,基本不设防。“7·23”洪灾,三分之二的城区进水,直接经济损失4亿多元,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惨重的一次。
痛定思痛,常山需要一条高标准的防洪堤,可算算巨额的投入,量量单薄的财政家底,许多人又皱起了眉头。
难道就任凭洪水肆虐而无所作为?难道就让老百姓年年提心吊胆、承受生命和财产的损失?
常山县委县政府下了决心,动员全县各界,砸锅卖铁也要把防洪堤修好。张晓波记得,像他这样的机关事业单位干部,连续3年,每年捐出一个月的工资;王惠春这样的工商户,也纷纷出资助力。常山人苦洪水久矣,县里的号召得到各界的理解支持,社会捐资十分踊跃。张晓波说,建这条堤,老百姓就像自家造房子,看到施工单位有一点马虎,都会向上反映。2002年,二十年一遇的防洪堤建成,此后,县城再也没有遭过水淹。用王惠春的话说,过去每到7月,碰到大雨天心就悬着,自从有了大堤,睡觉安稳多了。
放眼浙江,常山人拼力筑堤的同一时期,在经历“9711”重大台灾之后,浙江省委省政府也发出“全民动员兴水利,万众一心修海塘”的号召,从1998年到2000年,靠着各方合力,建成百年一遇防潮标准的浙东千里海塘,给饱受台灾之苦的浙东人民拉起了生命线。常山大堤与浙东海塘,尽管规模相去甚远,但都凝结着人们面对挑战的担当、团结、坚韧。走在大堤上,从钢筋混凝土中,我们能感受到那种温度。
常山城防大堤,是勒紧裤带干出来的,但在张晓波的父亲张育恩看来,这时候的条件,比过去已经好太多。张育恩,今年86岁,面容清癯,虽然腿脚不大灵便,但头脑很清楚。老人回忆说,1957年,常山开建首个中型水库——狮子口水库。当时哪有什么大型机械,几乎全靠血肉之躯。工地上,来自周边乡村的几千民工,肩扛担子运送土石,手拉石碾平整土地,晚上就睡在工棚里。有一次,上游涌来大水,大坝堵口被冲开,张育恩说:“我那时候正在工棚里,听到外面有人喊:‘来水了’,拔腿就往高处跑……”
历经波折,狮子口水库终于建成,下游万亩粮田,从靠天吃饭变成旱涝保收。
新中国成立以来,常山建成水库87座,山塘227个,大小防洪堤300多条,发挥了防洪灌溉发电等多方面效益。这些工程,大多是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凭借艰苦奋斗建成的。从张育恩到张晓波,几代水利人,在用一生描绘“水”字的同时,也写下了一撇一捺这个刚劲的“人”字。
如今的常山江,渔民又开始劳作。图为许林富正在打鱼。 拍友 李志强 摄
清流之河
——三个家庭的生活转折
凌晨三四点的常山江,对许林富来说就像家一样熟悉。64岁的他,阔面大耳,一身的皮肤黑里透红。许家祖祖辈辈都在江上讨生活,天不亮打鱼、赶早市叫卖。常山江,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然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许家的命根子不牢靠了。有那么几次,许林富正在卖鱼,气呼呼冲来个大妈,说从他这买的鱼烧起来有一股怪味,要退钱。许林富心里也打鼓,经常看到沿岸的工厂排黑水,没有好水,哪来好鱼。陆陆续续,不少渔民转了行:踩三轮车、杀猪卖肉、外出打工……许林富也只得离船上岸,以承包鱼塘为生。
这一时期,以钱塘江为背景,作家李杭育创作了“葛川江系列”小说,在《最后一个渔佬儿》中,他这样写道:“葛川江的污染一年比一年严重,两岸的渔佬儿又只捕不养,眼下江里的鱼怕是还没对岸的九溪自由市场上搁着卖的鱼多……”
几家欢乐几家愁。此时,常山江北岸、三衢山下的路里坑村,刘志亮兄弟却迎来了好日子。常山石灰石资源丰富,宋代就有烧石灰的行当。上世纪九十年代,石灰钙产业日渐兴旺,刘志亮兄弟跟风建了两个烧石灰的立窑,靠这棵天天冒烟的摇钱树,一年下来有十来万块收入,兄弟俩相继把媳妇娶回了家。
好景不长,人们发现,这条致富路不那么简单:一个个石矿,让三衢山变得千疮百孔;四散的粉尘,让这里天天“硝烟弥漫”,老百姓衣服也不敢晾到外面。碰到下雨,小溪变成“牛奶河”,辗转汇入常山江……
世纪之交,随着发展理念逐步转变,常山启动了艰难的石灰钙产业整治,从最低端的立窑开始关停,渐次升级到对全产业链的清理。
转型注定要付出代价。刘志亮说,烧石灰高潮的时候,村里人多钱多,进一头猪,半个小时肉就卖光了;整治后,半头猪到中午还剩好多。迷茫中,刘志亮看到了新的机遇:三衢山景区开发,游客渐成规模,兄弟俩试着办起了农家乐。“刚开始,都不好意思向客人收钱,农村人哪有向客人要饭钱的……”刘志亮说。到2013年底,兄弟俩的农家乐扩大到50个床位,一年有几十万元收入。同样是靠山吃山,从烧窑到开农家乐,从吃子孙饭到吃万年饭,滋味大不一样。
在转型的大潮中,另一对兄弟,辉埠镇的陈根伟、陈根军,也陆续关掉轻钙厂,做起商用冷柜的生意。陈根伟说:“开始也想不通,毕竟是干了那么多年的轻钙行业。越到后面,越觉得不转不行,早转比晚转好。”走进他们的浙江鲜雪海制冷设备公司,扩建的厂房刚投入使用,门口一辆大货车,装着满满一车冷柜,就要开往广西。陈根伟说,辉埠镇不少老板都从钙产业转行做冷柜,形成了产业集群,在全国几十个省市设了办事处,产品还销往很多“一带一路”国家。
到今年6月,在常山县委县政府的强力推进下,最后几家轻钙企业关停,在常山燃烧数百年的窑火,此刻熄灭了。规划中,未来常山的钙产业将集中到少数几家高端新企业,走上生态高效的全新路子。
整治石灰钙产业的同时,常山县对化工、养殖等行业也使出重拳。渐渐地,人们记忆里的常山江回来了。2018年,常山出境水Ⅰ类水质天数达149天,居钱塘江流域第一,兑现了“一江清水送下游”的承诺。相较2016年的39天,两年翻了近两番。在这些数字背后,是刘志亮、陈根伟、陈根军等人的转折与打拼。他们所做的一切,为家乡,也为下游;为自己,更为子孙。历史,会记住他们漂亮的转身。
对比“葛川江最后的渔佬儿”福奎,渔民许林富有不一样的结尾:他又回到常山江,操起了熟悉的渔网。今年3月,他还学着政府放流鱼苗的做法,集资从江苏买来2000斤蟹苗放到江里:“10月开始抓,可以长到六七两一个。”
许林富的儿子许华春,也接力当上渔民,另外,他还有个身份,是家门口这段常山江的三级河长。平时,他一边捕鱼,一边盯着有没有人排污、采砂,看到水上垃圾,顺手就捞上来,“前几年捞得多,现在垃圾也不大看得到了。”许华春说。
招贤古渡口,记者眺望常山江。于山 摄
宋诗之河
——一条穿越千年的文化血脉
在常山采访的第三天,梅雨暂歇,阳光让这片天地更加明艳生动,就像南宋诗人曾几路过常山时写下的《三衢道中》:“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一段时期,常山和其他地方一样,由于经济发展水平和视野的限制,历史文化价值没有得到充分的尊重。今天,水患平息,清流归来,时代唤起了常山人更深沉的思念:寻找这方水土积淀千年的文化。
常山西通江西,往南经江山连接福建,沿常山江东下,可直达杭州连通京杭大运河。历史上,这里是水陆中转的要地。古诗这样描绘常山江上的盛景:“日望金川千张帆,夜见沿岸万盏灯。”
招贤古镇是常山江上的重要口岸。家住码头边的洪有生,今年已有83岁,讲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他说,小时候,常山江水运还很兴旺。从杭州、兰溪等地上行的货船,装着布匹、服装、盐,在这里上岸转运;来自开化等上游方向的船,载的多是重货,像蜡石、煤炭、石灰,也有柑橘、茶油和瓷器。几百米长的招贤街上,可查证的商户就有120多家。
追溯常山历史,最为兴盛的要数宋代。特别是宋室南渡后,常山江成为两浙连接南方诸省的枢纽。招贤镇党委书记曾智盛说,2001年,在上游的阁底段,曾经发现一条宋代沉船,装满来自景德镇的瓷器。当时,他有幸目击,瓷器胎薄如纸,十分精美。
有宋一代,常山考中进士的就有95人;众多迁客骚人,包括陆游、范成大、辛弃疾、朱熹等,都在这里留下行迹与诗作,仅“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杨万里就有40余首。目前搜集到的有关常山的宋诗,已有1000余首。
在建设文化浙江的大背景下,我省正在重点打造四条诗路文化带:浙东唐诗之路、钱塘江诗路、瓯江山水诗路和大运河诗路。常山县主要领导介绍,常山江上的宋诗文化独树一帜,县里为此提出打造“宋诗之河”,擦亮这颗钱塘江诗路上的明珠。
目前,常山县已初步拟定《“宋诗之河”文旅融合发展规划》,启动了招贤古渡、芳村古街、四贤祠等一批宋代文化遗存的修缮与恢复,在招贤镇等地打造三条宋诗文化长廊。
漫步宋诗题刻长廊,那些或慷慨激昂,或低沉婉转的诗句,带我们穿过时空,感受诗人的心境。在招贤古渡,我们遥想陆游笔下的景象:“行人争晚渡,归鸟破苍烟”;步入新建的杨万里诗歌纪念馆,一尊诗人把酒挥毫的塑像,让人想到他的快意之作:“一生憎杀招贤柳,一生爱杀招贤酒;柳曾为我碍归舟,酒曾为我消诗愁。”
传承经典文化,不只有党委政府的努力,更有蓬勃的草根力量。在常山,我们听到很多这样的故事:民营企业家周志胜,当年在国有常山越剧团解散后,把流散的演员重新召集起来,创办常山泓影越剧团,在省内屡屡获奖,多年来他为此投入巨资;非遗传承人曾令兵,走进学校社区,带动年轻人学习国家级非遗“喝彩歌谣”,最近,他还唱到了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伏以:天地开场,日月同光;今日黄道,鲁班上梁……”古老的喝彩词,唱出中国文化千百年的沧桑,唱出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些故事,是当代常山人在宋诗之河写下的新诗。靠着这份对文化的执着,我们民族的精神血脉像江水一样绵延不绝;靠着这份坚忍,我们民族的命运就像江流一样,虽然蜿蜒曲折,但终究奔流向前。
驻足招贤古渡,在百年古樟和黄连老树的守护下,一段斑驳的石阶通向泊船码头。极目远望,一叶轻舟,划过千年烟雨,正缓缓驶来。
常山江风光(资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