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差距比经济差距更令人焦急
12月16日一早,迎着隆冬凛冽的风,本报记者和杭州东方中学的26名师生一起,赶赴淳安县金峰中学,去感受他们的结对学校——一所农村初中师生的学习生活。
有关城乡教育的落差问题总是吸引人们的眼球。教育公平影响着就业公平,关系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
与下乡的同学们一样,记者对农村教育的理念都来源于两本电影。1999年张艺谋拍摄《一个都不能少》,走出了一名乡村学生“魏敏芝”;2002年倪萍主演《美丽的大脚》,又诞生了一名乡村教师“张美丽”,它们在公众心目中树立起了中国乡村教育的现状和农村教师的典型。
在这所农村中学,有没有“张美丽”们?他们的生活安心吗?他们的未来是什么?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在金峰中学的两天一夜里,记者看到了一些农村教育现状细节,其中浸润着喜悦和沮丧、憧憬和失落……
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教育差距比经济差距更令人焦急,因为一时通不上公路影响这一辈人的出行,而孩子读不好书影响着乡村20年后的格局。
我国现有的教育差距有一些是由政策本身造成的,其中影响最广泛、最深刻的是在城乡二元结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优质教育资源向城市集中,而在部分农村原本就不富裕的财政收入,更是在进行教育扶持时显得捉襟见肘。
记者采访过杭州一些重点中学,可谓“万般宠爱集一身”:投资过亿,校园看上去像个大学,在职特级教师就有10多人,师生经常出国交流,上重点大学的比例超过一半……但离杭州城百余公里外,以金峰中学作代表的“农村教育”现状则与“城市教育”有着天壤之别。
谁来捍卫乡村教育?我们的破题从聚焦一群乡村教师开始。
外壳是新的,内容是空的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农村初中。
出发之前,我对金峰中学有两个简单的认识:一是当地生活条件相当艰苦,全校448名学生整个冬天都要用冰冷的自来水洗漱;二是校长金加喜,他1992年从杭州师范学院毕业,回到淳安农村中学执教已经整整13个年头。
三个半小时后,我们拎着行李下车,听到学生们嘈杂的声音,抬头发现有几百个同学站在学校的土坡上看我们。
太阳直射下,一幢蓝色、一幢黄色的房子格外醒目。它们是那里最好的建筑。
“这么新的房子,他们学校挺好啊!怎么还说他们落后呢?”来自杭州的孩子嘀咕了一句。
学校滕李清老师热情地迎接我们。他今年三十刚出头,但是已在农村初中执教12年。
听他介绍,2000年9月,学校有一幢两层教学楼准备将二楼拆掉重修,可等到动工以后发现房屋太破,根本无法修补,于是政府出钱重建,这可以算是“因祸得福”了。这幢楼的外墙用水泥进行最简单的粉刷。
2002年,在淳安县、镇政府的联系下,深圳中电投资股份有限公司捐资50万元,建起了第二幢新房——三层教学楼,黄色外墙令人悦目。
2005年1月,由于淳安县农村学校布局调整,所以县、乡两级财政共同出资150余万元,给学校建起最高的一幢房子——四层楼、蓝色外墙的寝室楼,目前每个寝室要住14个学生。
滕李清说:“我们学校现在只有这三幢房子,其他的教学设备基本是零,物理、化学、生物实验都没法开展,学生教室里没有电视机、没有投影仪,更不要说多媒体教学。现在我们最缺乏的还是好的师资,与你们杭州城里不好比啊。”
据了解目前淳安县教师总数约在4000人,其中农村初中教师大概有1000人,而其中又有至少80%的教师是住校的,许多老师都是长年分居,没有办法照顾到家庭。当然,近几年来教师的工资待遇的确是在不断提高。金峰的老师,1995年每月收入400元左右;1999年,月收入涨到700元左右;2002年,大概在1000元左右。目前,有十多年教龄的老师的月收入在1500元左右。
有人出走,有人想进
这几年,金峰中学的升学情况不错,每年大概有近10%的学生能考上淳安中学(当地的重点高中)、近30%的同学能考上淳安二中(镇上的普通高中),这是相当不错的教学成绩。
同时,老师们都通过函授学习来提高自己的教学能力,比如校长金加喜就在1998年通过函授取得了本科文凭。
但是,由于学校没有经费,所以老师读书和各种考证、考级的费用都要自己掏,比如目前读个专升本就花1万多元学费,进行计算机培训、普通话培训、岗位培训,每项花费都是几百钱,这对于农村教师而言都是不小的负担。
这几年,金峰中学每年大概有三四位老师去报考公务员,或者是参加各种公开竞聘,希望能够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但是最终没人成功。
“我从来都不愿强留老师,如果他们有更好的地方我是肯定让他们走的,毕竟农村教师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金校长苦笑笑,今年暑假前,金峰中学就有一位教数学的女老师走了,目前她在杭州滨江区的一所民办中学任教。
另一个新情况是,这两年由于大学毕业生人数多,学生就业压力大,所以要求进入金峰中学当老师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它是淳安西部离千岛湖排岭镇最近的一所农村初中。
10余万亏空,校长心头大事
金加喜,淳安金峰中学校长,今年35岁。个头不高、身板瘦削,长年的乡村生活使他皮肤黝黑。
1992年,金加喜从杭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大专毕业了,回到淳安老家,开始在农村初中任教。今年,他刚评上高级教师职称(相当于副高),据说在他这个年龄就能评上高级职称,在淳安县为数不多。而这正是他兢兢业业教书的结果,据说他已经连续六年带初三。
刚开始工作时,金加喜在淳安左口乡中学教语文,结果第二年他班上就有两名同学考上了中专,这在当时就是了不起的成绩,由此他的教学能力慢慢得到重视。
第三年,金加喜到淳安桐子坞乡初中任教,当了四年教导主任、两年副校长,随后通过竞聘上岗,在淳安文昌乡中学当校长。
两年后,即2002年他来到金峰当校长。
我走进校长办公室,一眼就看到窗户上两块缺损的玻璃,“为什么不装上?”校长开玩笑说:“这样夏天比较凉快。”
其实,学校真的是欠着不少债务:第一笔是由于建设电脑室,学校欠下的近5万元;第二笔是学校的锅炉房改造欠下两三万元;第三笔是为新来的200多名师生添置的学习和生活设施,大概又花了3万元。这10万多元的“亏空”成为悬在金校长心头的大事。
“但是,我估计短时间内很难有钱补上这些亏空。”据悉,目前,农村学校可以使用的办学经费主要来自于学生交纳的杂费和由县财政拨给的生均公用经费每人每年40元。杭州有的城区财政拨给学校的生均公用经费每年在400元以上。
金加喜说:“我觉得农村学校最迫切的需要是,让教育手段和教育载体能够更加现代化。因为由于经济落后,农村中学物质贫乏、信息闭塞,这让农村孩子的知识面狭窄、接受的教育质量不高。”
在城市读书4年,再回农村执教13年,金加喜有过彷徨和沮丧,但今天已经不想再去回忆:“我们老师自己种菜,吃得比你们城里人新鲜。”
夫妻同事的留守尴尬
滕李清,金峰中学的一位普通教师。他的爱人姓吴,是同校的英语老师。
16日下午一点半左右,滕李清的岳母抱着他14个月的儿子来找爸爸。我听他们用方言交谈了几句,滕李清的情绪有点焦急,原来儿子生病了,拉肚子、胃口差,可能是感冒。
“昨天下午,我们已经抱他去排岭镇上看过医生了,配了点药,但是效果不明显。今天,他连奶粉都不肯喝。”滕李清说:“如果他仍觉得不舒服,明天我可能还要再带他去一趟排岭。”
滕李清出生于1975年,是淳安县汪宅乡人。1993年从严州师范学校(中专)毕业,19岁就开始在农村初中教语文。
他回忆说:“毕业第一年是在左口乡初中任教当班主任,当时教室里连一盏日光灯都没有,条件相当艰苦。”
第二年,他调到汪宅乡中学任教,在那里教了三年;而从1998年到至今,他在金峰中学已经工作了7年。
“现在我的家庭情况还算好的,因为我爱人在一起教书,所以没有两地分居的苦恼。但我们最担心的是,再过两年孩子要上幼儿园了,怎么办?村里的教育条件肯定不行,一定要送他去排岭镇上读书,但是我们夫妻俩都在农村工作,平时都要住校,那么怎么照顾得到他呢?”
滕李清这几年一直没松过劲,从1993年到1997年,他通过自考取得了大专文凭。今年,又通过函授获得了本科文凭,还评上了中级职称。
“1999年,工作第一年我有点不适应。”他的爱人吴老师说,当时觉得农村老师太辛苦。后来,与同校老师相爱结婚,就让她安下了心。
再次惹动这对夫妻流动想法的,是孩子的读书问题。
说到每周的工作量,她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每周总共有17节课,其中周二、周四、周五晚上各有两节课。而由于每两周才能放假一次,所以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非常少。每日的工作时间,都是“朝六晚九”,因为全体老师都是要求在早上6点20分就到操场,和同学们一起进行晨跑,而晚上必须进教室给同学们上课或者辅导作业,由此,每天的工作时间实在是“超长”。
果然,当晚8点50分,滕李清老师在教室里上完两节课回寝室,而就在第二天早晨6点半左右,他又带着他的初一(2)班全体同学在操场开始晨跑。
据了解,目前学校里由于没有有线电视线,所以老师们平时是看不到电视节目的;报纸基本上要隔一到两天才有邮递员来投送;学校只有文印室的电脑可以上网,所以老师们的消息来源非常闭塞,业余生活非常单调。
留守者等待支援
乡村生活,很多时候不是一曲田园牧歌。
在金峰的那个周末下午,我看到在等待回家的老师们。学校土坡上整齐停放着的五六辆摩托车,等到下午三四点钟时,只剩下了两辆。
在办公室里,一位女老师正在批改作业。她说:“我的孩子两岁多,家在排岭镇上,但是这个星期我不放假,所以不能回家。”
有一位体育老师正在写请假条,这个周末她有公事要去一趟杭州,她的语气中充满兴奋。
据了解,校长还专门制定了一个规则,如果老师因为私事请假,第一天扣5元,第二天扣10元,第三天扣20元。
在晚餐时间,我在食堂里基本没有见到管理老师的身影;而在晚自修的时间,有的教室里就没有老师。
可能,周末的“思家情绪”让老师们变得有点失落。
人非草木,孰能无欲。
如果说农村教师是一群留守者,那么他们现在最期待的是城市的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