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人数比上述统计数目要高。因为有些伤残者与老板私了,根本未作工伤鉴定。”法医的判断是,私了的比例大概在20%左右。这些人在拿到两三万元的赔偿金后被无情地赶出了珠三角。
随后,又一篇题为《深圳外来工生存状况恶劣,每年有一万只手臂被机器吞噬》的内参发回北京。调查发现,工伤事故多发生在台资、港资等“三来一补”企业及个体私营企业。原因包括:机器设备陈旧落后;没有或不落实安全防范措施;强令工人加班加点,超负荷工作;工人营养不良,健康状况不好;工人缺少岗前培训。
政府监管不力,是造成大量工伤的一个深层原因。一位劳动官员告诉内参作者:有的乡镇和村甚至提出口号“不惜任何代价为外商外企创造投资软环境”。哪还能“没事找事”去管人家呢?
小镇里的断指医院
从佛山市出发,经过以小家电制造闻名的北蟯镇,十几分钟车程就到了伦教镇,这里以机械制造闻名。在一片厂房林立的工业区里,占地30多亩的顺德和平手外科医院鹤立鸡群。一年前,这家医院的前身———三州医院手外科还挤在一幢破旧的三层小楼里。如今,两幢高楼拔地而起。
这样一家小镇里的专科医院,在珠三角却大名鼎鼎。在断指再植方面,其治疗水平近乎国内一流。
该院常务副院长姓肖,是个35岁的年轻人。10年里,他做过大约4000例断指再植,相当于平均每天一例。医院的病人大都来自周边的各个工业区。
“在珠三角,像和平手外科这样的医院还有很多。”番禺“打工族文书处理服务部”干事程恒涛说。受人力所限,程恒涛和他的同事只能对54家有手外科的医院定点探访。而这个数字,只是珠三角设有手外科的医院数目的一半左右。
他们今年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珠三角每年发生断指事故个案至少有3万宗,被机器切断的手指头超过4万截。造成大量工伤的原因,几乎与两位记者5年前的调查结论没有差别。
现居重庆的周立太算得上珠三角第一代劳工律师。从1996年5月1日开始至今,他总共代理劳工维权案件4698起,其中近1000件涉及工伤赔偿。他作了一个统计,从工伤性质确定,到提起仲裁,最后进入诉讼,平均需耗时近3年时间。
“这极大地增加了外来工的维权成本。”周立太认为,高昂的诉讼成本导致外来工不愿意通过合法途径维护自身权益。而很多老板则故意通过走司法程序来消耗外来工,逼迫他们私了。
专事劳资官司的律师宦军精心选择了东莞市长安镇作为大本营。这里北可辐射广州,南可以到深圳,周边都是珠三角最繁荣的地区。当年周立太等第一代劳工律师主要驻扎在深圳,而今,更多的律师选择东莞。深圳一位从事劳动仲裁的官员跟东莞的同行开玩笑,当年这帮律师搞得深圳鸡犬不宁,如今该你们东莞头疼了。
“当最起码的要求都得不到满足时,工人们只能选择反抗。”刘开明的一份研究资料显示,1999年,仅发生在深圳的大规模罢工就至少在100起以上。
曾获“中国十大杰出律师”称号的高智晟惊讶地发现,一些工人进厂已经两年,资方从未告知其应当签订劳动合同。虽再三解释,一位工人仍未弄懂工会是个什么组织。
高智晟认为,恶劣的劳资关系现状,劳资矛盾沟通渠道不畅,以及司法保障对劳动者权益保护的功能性缺位等,才是引发一系列事件的关键所在。
没有人能准确统计出,每年发生在珠三角的大小罢工事件到底有多少起。广东省总工会提供的数据是每年一万多起,另一说则是每年两万多起。统计显示,今年1至7月份,广东省劳动部门处理过的群体性突发事件达540宗,涉及人数5.73万人。比上年同期分别增加了15.4%和17.7%。“今年很有可能会突破1000宗。”广东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一位官员忧虑地说。
劳工NGO
国内第一个劳工NGO(非政府组织)诞生于1998年。那一年,被称之为“廖晓峰年”。
廖晓峰,四川阆中人,1993年到广州番禺打工。有一次,一个老乡手指头被锯断,他查阅法律书籍帮助讨回了6000元赔偿金。又一次,他一纸诉状把一个拒绝赔付的老板告上法庭,帮一位工友讨回了10800元工伤赔偿。
两次偶然的机遇,促使廖晓峰走上了帮助外来工维权之路。1998年8月1日,廖晓峰在广州番禺成立“打工族文书处理服务部”,打算在为打工者提供法律服务的同时进行普法宣传。当他兴冲冲地去办理营业执照时,工商部门却因廖晓峰未取得律师证,只批准“代理文书处理”,强调“不含法律咨询”。
“打工族文书处理服务部”从事劳工维权,多少有一些名不正言不顺。更难的是,求援的打工者纷至沓来。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廖晓峰必须先垫付差旅费,有时还要为他们提供食宿。生存问题给他带来极大的压力。
廖晓峰曾致信团中央领导求助:“目前,我所面临的困难,在工作上、经济上让我无所适从,惟一不倒的是我的信念。我现在该怎么办?”
不久之后,《羊城晚报》披露了一则对廖晓峰不利的消息———一位打工者投诉他收费过高。舆论一时哗然,英雄的光辉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
廖晓峰悄然出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尽管昙花一现不到半年时间,但廖晓峰和他的“打工族文书处理服务部”成为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符号”———劳工自救的开始。
2002年以后,珠三角专门为外来工维权的NGO已达10多个,他们主要致力于为珠三角数千万民工处理欠薪、工伤等劳资纠纷。
“工人委员会”试验
2004年10月10日,星期日。深圳宝安区一家玩具厂的大餐厅里,500多名工人围坐在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刘开明博士的周围。按照事先与工厂老板的约定,他为工人讲授他们拥有的法律权利以及如何与老板沟通。
此前不久,刘开明刚刚给这家工厂的老板及管理层上过课。内容主要有“华南地区的劳资关系”等四部分,其中包括“理解工人的声音”。
在外人看来,刘开明的这项工作似乎很荒谬———怎么可能告诉狼要善待小羊呢?老板又怎么会允许一个民间劳工组织来告诉他的工人,怎样和他讨价还价?但刘开明将“荒谬”变成了现实。从2001年至今,他所在的机构已经为珠三角20多家工厂做过培训,有上万名工人参加。
“一方面,我们选择的都是劳资矛盾比较突出的工厂,老板经常为工人罢工等问题头疼。另一方面,这些工厂大都为跨国公司生产产品,而这些跨国公司对工厂有社会责任方面的严格要求。”这正是刘开明可借助的两种力量。
7年前,到深圳淘金的文学博士刘开明亲眼目睹了“深圳速度”创造的一个个奇迹。但耀眼的霓虹灯后面,外来工却不得不忍受超低工资、超常加班和频发的工伤、职业病。
“也许,与为单个外来工维权相比,帮助工人建立一个表达自己利益的平台更有意义。因为,对等地与老板沟通更有可能帮助劳资双方达到双赢。”刘开明说。
作为尝试,刘开明正帮助宝安区这家玩具厂建立一个工人委员会。10月25日,玩具厂500多名工人从50名候选人中,选举出了26位工人代表组成工人委员会。此前,全体候选人接受了长达半年的培训,包括如何演讲和怎样做好工人代表。
刘开明强调,这个委员会不是“独立工会”,而是公司法规定的“工人委员会”,是工厂管理架构中的一部分。
“许多工会尚且形同虚设,工人委员会就能起到作用?”有人质疑。
刘开明的回答是:首先,工人委员会的委员全部从普通工人中选举产生;其次,就在这个委员会筹建期间,工厂发生过两次罢工,最终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了。
就在刘开明和他的团队进驻工厂两周后的一天,工人们打卡后没有按要求去车间,而是汇聚到了车间前面的空地上。工厂老板与刘开明一同赶到现场。这位刚听刘开明讲完课的老板没有像以往那样对工人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
刘开明动员工人选出几个代表,把他们的要求写下来,到办公室与老板商谈。原来,工厂最近取消了周六加班,导致工人们收入减少。同时,食堂的伙食也越来越差。
老板当场答复工人代表,伙食问题马上解决,保证恢复原来的水平。但加班问题是由于订单减少的缘故,估计下个月才能恢复正常,希望工人能谅解。
“只要劳资双方沟通顺畅,许多冲突是完全能够避免的。”刘开明告诉记者,这场罢工事件的解决,前后不到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