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小镇,古朴宁静,带了点远离尘嚣的味道。公庆街横贯东西,数千年的韬光养晦,使得这里的每块石板都留有深长的意味。一条历尽沧桑的京杭大运河从公庆街身边湍流而过,隔岸望来,可见家家门前沿河而筑的一个个水阁连成一排,构成一幅家家傍水,户户近船的风情画卷。
这些水阁制造方法简单,乘夏季河床水位低的时候,从房子屋基的大块条石间插进两根木棍,起大梁的作用,再用树桩深深打入河床,算是柱脚,然后在上面铺上木板这类,就成了10来平方米的一块风水宝地。不要小看临水而筑的这个平台,有了它就可以改变居家前后不通气的弊病,晚饭后在这里纳凉喝茶,赏花观景,堪称绝佳。因奶奶家的住房很小,我自打小时候起,印象中的一日三餐都是就着一张小方凳在水阁上完成的。不少家庭甚至还把这小小的水阁当成“献宝”的地方——无论是有了一盆心爱的香水月季,还是添置了一件可心的衣服,或者来了高贵的客人,都要在水阁上露一把脸。我到了8岁这一年,因为要回到父母身边上小学而不得不离开奶奶、离开水阁。水阁在我心目中自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地位,梦里它会变得五彩缤纷,它可是我童年的乐园啊。每年一到暑假,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回到奶奶身边,回到我的水阁世界。
可是我后来发现水阁显得不太平了,原先的和谐氛围已经不复存在。行船人与水阁的主人时常吵吵闹闹,有时还拉开架势,一派大开杀戒状。原来从60年代开始,小镇启用了电动水闸,由原先的逐只人工纤引改为数船“批发”,将下塘河的船舶浩浩荡荡拉入上塘河。但是船多河道不够宽敞,到了公庆街临河这一段,一不小心船体就会与水阁柱脚发生碰撞。好端端的一个水阁重则顷刻间四分五裂,轻则摇摇欲坠,大家对这些冒失的船只恨之入骨。一旦亲眼看见自家心爱的水阁惨遭伤害,岂肯善甘摆休?而那些船主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本来就很节俭,风里来雨里去,吃的是咸菜萝卜干,要他们赔偿一笔修理费着实不易,于是没完没了的争吵,继而水阁主人还会怒气冲冲,跳上肇事船,并躺在船上呼天抢地、打滚哭诉,直到船家良心发现,才以5元、10元的赔偿款了结。我的奶奶为了使心爱的水阁不受伤害,时常会在深更半夜手持电筒蹲守于水阁,向过往行船向出警告。我半夜醒来,经常会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扳梢”“推梢”声此起彼伏。有时还会听到船帮与水阁发出的剌耳碰撞声,接下去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半夜“官司”。
人时常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是不是很累?我有时向奶奶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奶奶说:除非是拆迁,其它就没有根治的办法了!经常有类似的问题反映到镇政府,令调解民事纠纷的工作人员束手无策,要说水阁是违章建筑,这可是上代老祖宗传下来的,是先有水阁,再有电动船闸。无奈之下,只得出面当一回老娘舅,耐心说服船主,作出适当赔偿。
奶奶的故世也和水阁有着直接关联,有一次她老人家清早去虹桥集市买菜,回来时看到好端端的水阁一半已经塌坍在水中,一急一气她竟然昏死过去。入院后,半梦半醒之间还在呼唤:“我的水阁,我的水阁!”
奶奶驾鹤西去,终于没有盼到运河宁静的这一天。这以后我时常留意从江南小镇传来的消息,有的说公庆街要拆了,有的说京杭大运河道要拓宽了,但总是只闻雷声,不见雨点,渐渐地我把这件烦心事丢到了瓜哇国。
今年春天我到小镇出差,禁不住对故土的思念,忙里抽闲特地到公庆街转了一圈,结果旧貌换新颜,着实令我惊讶不已。原先梦中时常出现的水阁已经不复存在,留下我童年笑声的临河老屋没有了,河道变得宽敞了,奶奶家的屋基变成了清一色的条石河栏。京杭大运河在这里变得宽广了,河面上清波粼粼,白帆点点,有序井然,与婀娜多姿的岸边柳树相映成趣。再也听不到令人心烦的吵闹声,悠悠丝竹传来,如天簌之音使人神清气爽。
人走了,房拆了,但这里依然荡漾着当初的人气,我遇见了几位公庆街的老住户,他们从很远的新居回来访旧踪,他们白发苍苍,尽管都已入住宽敞明亮的新房,但是梦想成真之后,他们又想回来看看,找熟人攀谈,议论公庆街的昨天和明天。
公庆街的变迁,是我国改革开放、和谐发展的一个缩影。精神文明建设在相当的程度上还需要有物质文明作依托。公庆街的拆迁和京杭大运河改造,是一项规模宏大的工程,需要雄厚的财力为基础,这在国民经济匮乏的年代只能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
好花儿开在好地方,好歌儿唱着好景象。湿润润的空气,呼吸起来格外清新,我伫立在这片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故土上,感受着现代文明的气息,由衷地赞美改革开放给人民生活带来的喜人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