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宗有规矩:十六岁以下的人糟蹋河水,鞭笞三十,喝泥水三碗!十六岁以上的男子糟蹋河水,鞭笞五十,逐出潴野泽五十里以外居住!……当年轻的胡八爷看到马二爷甩起皮鞭气愤地抽打一个漂亮的女娃娃时,心生怜悯,而女娃娃挨打的原因是糟蹋了河水。——所谓的糟蹋,就是洗澡、洗衣服、洗牲口、洗脏东西。
这是西北作家汪泉的长篇小说《西徙鸟》中描述的一个村庄对待河水的态度。那样的村庄在西北并不罕见。
西北缺水。很多村庄没有井。大多是一个低于路面的坑,如一口炒菜的大锅,锅里的水,是老天的眼泪,老天高兴时,没有水,锅就干了,老天悲哀时,就有了水,锅就盈了。多时都如蜻蜓点水似的,刚好盖住底儿。那样的锅也没有盖子。天就是盖子。西北的天时时都有沙尘,若是纯粹的沙尘,也好像不脏,偏偏大风吹起整个村庄的动物们的粪便,其中或许也夹杂着人的粪便、卫生纸什么的。当然不是一古脑裹起,一古脑裹起就是龙卷风了。那也很脏。脏东西聚集得时间一长,就有了这样那样的寄生虫。细微的虫子农民是看不到眼里的,因为明眼看去,显赫的虫子就在水瓢里。脏的东西被带到了锅里,锅里的水被带到真正的锅里,然后分别进入人们的食道。人就开始拉肚子。所以,一座村庄疾病的流行往往是不可控制的。不是人们不知道它脏,是没法选择。就那么一个水泊。你若是讲卫生,就等着渴死。客人若是讲卫生,就在吃饭前离开。
三十年前,那里的村庄多就是那么一个水泊。三十年后,那里的村庄多还是那么一个水泊。就如汪泉小说中讲述的那个村庄,半世纪以来,包括水在内的所有的生态都在不断地恶化,抓旱獭导致发生鼠疫,打井导致地下水干涸,烧冰取水导致雪山冰川消失,拾发菜导致草场被毁——但是,我们也清醒地认识到,身为农民,这些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方式。而他们的生存环境决定他们的生存方式只能如此简单且粗暴,他们对生态进行无奈地破坏,生态又反过来疯狂地作恶他们,彷佛天数、命运,发人深省,令人喟叹。
西北农民,一代一代还有很多人在喝那样不明不白的水。那样的水,不远处看去,是浑浊的,偶尔漂浮着什么东西;到了跟前,低下头,就清晰地看见了水里的微生物,活跃的,动态的。用一个水瓢,如划桨似的摆动,试图让水清澈起来。水就真的有些清澈了,微生物被打乱了,它们重新有了秩序,但水的本质是不会发生变化的。那样的水,长期地喝着,就有了这样那样的病。有些病会死人。有些病,听着都吓人。
很多人不信,这是西部的一些村庄现在的实际情形。当然,有条件的地方,家家户户都有了雨水集流工程。就是家家挖个水窖,老天下雨时让雨流到水窖里,老天无雨时人们就喝水窖里的水。这个想法不错。只是西部,又常年少雨。
感谢作家汪泉的文字,让更多有责任感的人“读懂”了今日的西北农村。“大漠孤烟,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被诗化的西部场景,不是生活的本质。作家汪泉所描绘的才是真正的生活。他的文字富有质感,字里行间充满土苍苍的西北味儿。我自西北而来,读他的文字,觉得亲切,感人,彷佛讲述的正是我的父老乡亲们的故事和经历。看多了无病呻吟的文字,看多了所谓的城市文学,看多了所谓的名家力作,看到《西徙鸟》背后作家焦灼的双眼和冒着烟的心,我为此而激动。
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评价这部小说:“作品有力地揭示了生态危机、批判了人的贪欲和对自然资源的疯狂掠夺,这里人对人的失去诚信同人与自然的不平等、人对自然的榨取是互为因果的,作者深情地呼唤着‘人与自然的和解’。在中国,生态文学正在逐渐兴起,这部《西徙鸟》就是值得注意的探索性作品。”
《西徙鸟》由自然生态渗透到人性生态。自然是有属性的,人性亦是有属性的。自然生态的恶化因人而起,人性生态的恶化因自然而生,人与自然,本来就是冤家。
我们要思考,当鸟们飞往幸福的乐土,人能去哪里?当人在物欲横流的潮水中拼争时,爱还有几分?(文/许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