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家埠陆军疗养院内的王金发、姚勇忱合葬墓，图中照片是王金发就义时的情景。记者 王鹏军 摄

1912年孙中山先生莅临杭州秋社祭奠秋瑾烈士，头排坐在中间者为孙中山，圈中人即姚勇忱。照片由读者姚亮提供。

　　曾参与西湖综保工程的浙江工商大学教师仲向平，前不久在二百大收藏品市场淘到两张老照片——一张是辛亥革命烈士王金发从容就义；一张是王金发墓冢的局部；后者让仲向平初步断定，之前他在茅家埠陆军疗养院内发现的一个墓园——与杨公堤的卧龙桥直线距离不超过100米，很可能就是王金发墓(详见本报3月31日报道)。

　　消息见报后，一位叫吕宁平的老人从上海来电：王金发是我外公，那个墓就是我外公的，里面还葬着外公的战友姚勇忱；解放后，母亲带我去祭奠过，那时外公和姚勇忱的遗骨还在墓里，没有迁走……

　　杭州读者姚亮也来电：墓就是王金发的，这墓有两穴，一边葬着王金发，一边葬着姚勇忱，都是辛亥革命烈士。上世纪50年代，两人的遗骸先迁到小龙井山坳里的普通坟场；1992年，王金发的遗骸迁回嵊县老家的烈士陵园；2006年12月，姚勇忱的遗骸迁到南天竺浙江省辛亥烈士陵园。我爷爷叫姚定忱，姚勇忱是我大爷爷(姚定忱大哥)，我伯父姚五云小时候去那里扫墓的，他最了解情况……

　　谈到谁谁死了，

　　王金发最多眉头皱一下，

　　阴森森地笑两声，按按枪……

　　吕宁平口述(王金发外孙78岁现居上海)

　　我母亲叫王侠雄，1987年过世。临终时母亲说，王侠雄的“侠”，取自“鉴湖女侠”，“雄”就是雄杰，外公希望母亲能成为秋瑾一样的人物，但母亲一辈子操持家务，没能做成大事，她最后能做的就是把遗体捐献给国家。

　　我当过兵，当兵就要打枪，常听母亲念叨，外公枪法一流，在日本大森体校留学时第一名毕业的，有日本学生不服，打完靶，受惊的鸟儿飞回来了，外公抬手就打下一只；妈妈看过外公练枪，背着身子扔出瓦片，一转身，一枪击碎。

　　我问母亲，为什么有人叫外公是东方罗宾汉，他是不是个刺客、杀手？

　　母亲拧着眉头说，是……也不是。他有两把手枪，有时保护大人物，都亲自去，不放心别人；谈到谁谁死了，最多眉头皱一下，阴森森地笑两声，按按枪。但他也有亲和的一面，那时兵荒马乱，上海很多穷人挨饿，他常让家人多蒸些馒头，带着妈妈在家门口发。

　　母亲说，外公在上海时，常和一个瘦瘦的、经常咳嗽的男人一起，有说有笑，后来我晓得那人就是姚勇忱。他俩最早在秋瑾的大通学堂共事，和徐锡麟、秋瑾谋划反清起义。失败后，外公把嵊县的一百多亩田卖了，由陈其美接应去了上海，买下天保客栈作为革命党联络点，联系江浙的反清义士；后来姚勇忱也带着弟弟去了上海，两人又一起干了。

　　现在，外公在上海有个孙子叫王小平、孙女叫王琛玉，都七十多岁了，孙子是医生，孙女做过上海体委的击剑教练，也算是继承了爷爷一点遗风。

　　【王琛玉出门练剑，没能联系上；而王小平说，时间久了，淡忘了，听父亲说，杭州有个姚家，知道爷爷王金发的事多一些，他们这一辈所了解的，也都是父亲去世前带着录音机到杭州姚家录来的口述。】

　　王金发对姚勇忱说，劫库银光靠枪不够，赶紧弄两个炸弹出来……

　　姚五云口述(姚勇忱侄子76岁现居杭州十五家园)

　　我爸爸姚定忱，大伯是姚勇忱，姚家祖籍湖州织里，后来安家杭州，就是因为大伯姚勇忱的死。

　　从我记事起，爸爸就爱喝酒，喝了酒就专说大伯姚勇忱和王金发。

　　爸爸说，大伯和王金发是一起从大通学堂逃亡的。清兵包围大通学堂，大伯刚好去钱庄取钱，秋瑾一边拖住清兵，一边找人给大伯报信；大伯问报信人，王金发逃走没？报信人说，他翻墙逃了，留下话给大伯，想逃出绍兴，一定要走水路。

　　大伯是被一个老艄公救的——老艄公看清兵追来，就拿桨打大伯，边打边骂，妈个×的，叫你不要吃老酒，吃饱了怎么摇船；大伯顺势倒进船舱，装醉卖傻，清兵以为是在教训儿子，就没搜船。

　　大伯带着我爸爸逃到上海，找到陈其美，很快，王金发也来上海了。那时父亲9岁，已经记事了。

　　陈其美把我爸爸安排在他小弟蒋介石家里，爸爸也没白住，大人们密谋事情，他常被差去望风。有次父亲望风实在无聊，恶作剧地报假警，气得大伯要打他，还是王金发护的短。

　　抗战胜利后，爸爸靠大伯的抚恤金生活；有人说，蒋介石到溪口了，父亲想起大伯和蒋介石的交情，就跑到溪口见蒋，顺便想找个事做。可蒋介石没见他，差人递出张字条，上面写着：兹为姚勇忱之弟姚定忱，请给予相当之职务，签名蒋中正；下属说回去交给当地政府就可以了，爸爸说，能不能见见蒋，下属说，不能。爸爸扭头就走，半路把字条撕碎，没去做事。这件事情，爸爸后来再没提起过，他一直津津乐道的是王金发。

　　爸爸说，小时候常看王金发差人送信，说革命又需要钱了，来借点，手下拿信刚出门，他又叫回来，摸了两颗子弹放到信封里；后来，甚至是送信的自己捏了两颗子弹放进去。问人借钱，放子弹干什么？

　　王金发常来找大伯，一身黑衣，走路很快，蹲下时，腰里露出两把手枪，说又搞掉了谁谁。王金发枪法很好，大伯会做炸弹，有次王金发对大伯说，哪里要运出一批库银，光靠枪抢不了，要大伯赶紧弄两个炸弹。我问爸爸，后来炸成没？爸爸说，没有，后来从法租界传来话，消息是假的。

　　为啥王金发能从法租界搞到消息？做人讲义气！王金发在上海买了辆车，有天夜里撞死个人，边上也没人看到，王金发把人抱进了法租界巡捕房，说来自首。警长拍着王金发肩膀说，这种世道难得还有你这样的人，这种朋友交定了。后来遇到搜家，巡捕房就会提前透风，说这两天有老乡来看你，东西摆摆好啊。王金发一听就晓得了，带上机密文件就跑。

　　爸爸说，王金发反对袁世凯，是恨袁派人刺杀了宋教仁，王金发说他也搞暗杀，但杀的都是叛徒、走狗，不碰同志，就卖掉了上海的别墅，开始讨袁。

　　我问过爸爸，袁世凯恨王金发，但为啥也要大伯死？爸爸说，当时大伯是同盟会上海领导人，袁世凯要称帝，肯定水火不相容。反袁失败后，大伯走水路来杭州，结果肺病犯了，没想到朱瑞(浙江都督，曾和王金发、姚勇忱一起光复杭州)暗地里已经投靠了袁世凯，朱瑞稳住大伯，给上海的王金发发电报，说姚勇忱来杭州了。王金发一听，马上赶来，两人吃饭看戏都在一起。当时警卫已经发现不对了，可王金发大意，说朱瑞也是嵊县老乡，没事的。结果朱瑞发了密电给袁世凯，袁回电说，都抓起来，王决不能留，姚要不从，也杀了。

　　大伯被抓时，我爸爸18岁。他说好像是夏天，他去现在望湖饭店那里的小车桥浙江陆军监狱探监，牢房里只剩大伯一个人。

　　大伯对爸爸说，他和王金发一起上的刑场，但他是陪绑；王金发真是好汉，临死前笑着对枪手说，兄弟，枪法要向他学，准一点。大伯对爸爸说，陪绑回来，朱瑞又派人劝降，说降了再给他个职位。可大伯说，王金发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朱瑞知道他和王金发的交情，也知道他会造炸弹，一定会报仇。最后，大伯对爸爸说，你已经长大了，他也放心了……

　　大伯被枪杀后，爸爸到万松岭收尸，带回织里老家葬了。袁世凯倒台后，国民政府追认王金发、姚勇忱为烈士，两人尸骨分别从各自老家迁到西湖边厚葬。我爸爸也分到一笔抚恤金，就在杭州安了家。

　　我晓得王金发后人大多在上海，1978年的样子，王金发的儿子王克华带着录音机来杭州找我爸爸，说他比谁都清楚王金发的事，要爸爸讲一讲，录下来带回上海去。

　　我爸爸1981年去世的，后来姚家就和王金发后人失去联系，不晓得他上海还有什么亲人。我家里本来有不少珍贵的老照片，像孙中山和宋庆龄的结婚照、大伯姚勇忱抱着孙科(孙中山之子)的照片，可惜都失散了，不晓得谁手里还有，能不能给我弄个复印件，留个纪念……

　　史料中王金发、姚勇忱其人其事

　　王金发、姚勇忱第一次合作，因为秋瑾。

　　在秋瑾接任的大通学堂，王金发教体育、姚勇忱教国文(姚是近代史上重要文学社团南社成员)，同为光复会会员，一起培养反清武装。

　　1907年7月13日，大通学堂被围，秋瑾被捕遇害，两人各自逃离——王金发回老家嵊县，聚啸山林，劫富济贫，做了半年多山大王；姚勇忱辗转洛阳、上海，做理化教师、编辑《中国公报》。

　　两人再聚首，是因辛亥革命元勋、与黄兴同为孙中山左右手的青帮大佬陈其美。

　　秋瑾遇害后，陈其美从日本赶回上海，找到姚勇忱，作为在上海的重要助手；随后，又派蒋介石、杨侠卿进嵊县深山找到王金发；陈其美介绍王金发入了同盟会，还拜了把兄弟。

　　1908年至1910年，是王金发最具传奇的岁月，他时而现身浙西皖南，联络盐枭、绿林；时而东赴日本传递党内机密；时而远赴南洋为革命筹款；而最出色的就是暗杀——

　　同盟会会员刘光汉和表弟汪公权向两江总督端方告密起义计划，王金发潜入刘光汉寓所，枪顶尚未起床的刘氏夫妇，刘氏夫妇苦苦哀求，保证立即离沪才保住命；而汪公权则在走出妓院大门时，被王金发当街击毙；

　　告密秋瑾的绍兴乡绅胡道南，在一个中秋之夜被装扮成农民的王金发击毙在河滩上；

　　黄花岗起义前，香港某大公司经理吞了革命党的募款，王金发前往击毙，又致书总经理，警告立即交出募款，否则杀无赦，吓得总经理立即如数归还……

　　王金发、姚勇忱死后被国民政府一起厚葬在西湖，是因为他俩在光复杭州中的卓越贡献。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3日，陈其美急赴杭州，在白云庵与革命党人顾乃斌、褚辅成、朱瑞等商讨起义。因同时要筹划上海起义，陈其美旋即返沪，派姚勇忱来杭州继续联络新军，之后又派蒋介石、黄郛、尹维峻等人来杭协助。革命党在凤林寺、湖滨二我轩照相馆、吴山四景园密会，决定招募敢死队为先锋。

　　这批敢死队，60多人是王金发派张伯岐从嵊县招募；120人是以招“沪杭铁路工人”之名，从奉化栖凤帮渔民中招募，由王金发、蒋介石、张伯岐接收。11月4日凌晨，敢死队分五队进攻，王金发率领一队攻击军械局，蒋介石、张伯岐、董梦蛟各率一队攻击抚署。

　　杭州、上海光复后，姚勇忱被选为民国临时政府国会议员；而王金发却因出任浙江军政府都督的竟是涉嫌杀害秋瑾的汤寿潜，和陈其美吵了一架。陈其美劝王金发去做建设部部长、蒋介石去做第一师副师长，别计较地方上的事，蒋介石听后默许，王金发却不领情，回到杭州就缴了警察局的械，率队光复绍兴，做了绍兴军政分府都督。

　　1912年，姚勇忱出任同盟会驻沪机关部部长、兼理同盟会上海支部；都督王金发却“降级”当了回“终极保镖”——1月1日，孙中山赴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陈其美抽调最精锐的警卫，由军务部长李英石率领作为卫队；同时密派王金发化装成随员，作为秘卫寸步不离孙中山。

　　深谙暗杀的陈其美对邵力子说：我们惯用暗杀对付清政府，也要防止他们用暗杀来伤害中山先生，有王金发在，就放心了。

　　邵力子晚年著文回忆：当李英石以总统卫队长身份登上沪宁铁路专车，分享沿途民众对中山先生的敬意时，有一名无名英雄默默地为保卫中山先生的安全而通宵达旦，废寝忘食。此人就是王金发。王金发功成不居，自己从未提及。深知内情的陈其美、胡汉民早已逝世，故而此事不为外人所知。又因事关当年保卫中山先生的重大机密，我也不敢谈论……

　　1913年，“二次革命”爆发，王金发自任浙江驻沪讨袁军总司令，姚勇忱是同盟会上海支部部长，自然都成了袁世凯的眼中钉。袁政府的《浙江拒绝独立始末记》里这样写道：“浙籍之国民党大头目如褚辅成、陈其美、姚勇忱、王金发……阴贼险狠，秘密运动……”

　　讨袁失败，姚、王两人被通缉，又躲进上海租界。王金发很有钱，许多流亡租界的革命党就不停上门借钱，王金发被借烦了、躲烦了，就找陈其美等人商量，说不如假投降，人自由了，还可东山再起。

　　得到同意后，王金发巨款贿赂陆军部，终于在1915年1月获得赦免，于是和姚勇忱一起去北京表示“感谢”，可到北京才知，赦免条件是要他限时抓住姚勇忱、蒋介石、陆惠生等人。

　　王金发自然不肯，回了上海，5个月后，他和姚勇忱在杭州被浙江都督朱瑞诱捕。

　　1915年6月2日下午4点，王金发遇难，年仅33岁；7月1日，姚勇忱被枪杀，年仅35岁。

　　孙中山先生闻王金发死讯感叹：天地不仁，歼我良士，誉之为“东南一英杰”。

　　南社领袖柳亚子有诗赞姚勇忱：绝代佳人姚弋仲，可怜生死殉田横。

　　参考史料

　　经盛鸿刘亚辉《档案与建设》月刊

　　黄元秀《陈其美事略》，载《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七辑

　　谢震《王季高君行述》，载《辛亥革命浙江史料选辑》，1981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裘孟涵《王金发其人其事》，浙江政协文史资料“浙江辛亥革命回忆录”1981年版

　　陈去病《莽男儿》，载《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辑“浙江辛亥革命回忆录”，1985年出版

　　应梦卿《奉化渔民任光复杭州敢死队记》

　　徐和雍、郑云山、赵世培《浙江近代史》，1982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都市快报 记者 刘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