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床幔:埋骨何须桑梓地
[一件文物
水族床幔:埋骨何须桑梓地
1917年8月,暮霭沉沉中,一位瘦弱的少年背着行囊跋涉在贵州的崇山峻岭间,理想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外绵延,经两广,到香港,去济南,朝着最自由的地方前行。
4年后,这名走出大山年仅20岁的中学生,代表济南共产主义小组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他就是邓恩铭。在13名中共“一大”代表中,他是唯一来自西部偏远山区、唯一的少数民族、唯一的中学生代表。然而,一直到改革开放前,故乡的人们却不知他因何而死?亲人们不知他葬身哪里?研究他的人不知他乡关何处?
在南湖革命纪念馆新馆展陈中,有一方床幔颇引人注目,白色发黄的布面上,用丝线绣着蝴蝶、花卉及几何图案,独具少数民族特色。我们正是从这方新收集的文物——床幔,开始追溯邓恩铭的身世之谜——来自贵州省荔波县一个水族家庭。
荔波县政协文史委主任何羡坤说,蝴蝶是水族人世代相传的民族图腾,因此,在他们的衣服、床幔、围腰等服饰上随处可见蝴蝶图案。在图腾崇拜的神圣光环中,蕴藏着一种厚重而生动的精神力量。相传在很早以前,天上有九个太阳,晒得大地干裂、河水断流、树木枯萎,各种生灵死伤无数。有一天,一位勤劳的水族妇女背着她心爱的儿子去找水,灼烈的太阳把母子俩晒得昏了过去。在这危险的时刻,一只大蝴蝶用它的双翅挡住了阳光,母子俩得救了,但蝴蝶却被烤焦了。从此,蝴蝶的图案成了水族人刺绣的永恒主题,以求永保家人平安吉祥。舍生忘死的“蝴蝶精神”,也融进了水族人民的灵魂和品格之中。
“虽然,邓恩铭的共产主义思想形成于山东,但骨子里的那股劲与生他养他的故乡、与他的民族特质密不可分。”何羡坤说,邓恩铭出生在一个社会动荡的年代——1901年。那一年,腐朽的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荔波县地处贵州省最南端,虽然群山绵延,但黔桂交界的区位特点让这里对外界的风吹草动特别敏感,凡事能领风气之先,常成风起云涌之地。上世纪初,荔波不过是一个方圆1平方公里、人口五六千的小县城,但这个弹丸之地却有10位乡亲在全国各地当县令,还出了8位黄埔军校的学员。
由于水族在全国的总人口不过20多万,他们害怕被侵略和欺压,所以水族人世代充满了危机感,从小就向孩子们灌输忧患意识,以及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的精神。据《荔波水族志》记载:从1855年至1951年荔波解放的近百年间,荔波县由水族人带领的大规模反抗起义有20余次之多。要公理、求正义,勇于抗争不妥协的特性在水族人的血液中绵绵不绝地流淌着。邓恩铭从小深受水族文化熏陶,10岁时他就敏锐地洞察生活,用歌谣叹息民生之艰难:“种田之人吃不饱,纺纱之人穿不好,坐轿之人唱高调,抬轿之人满地跑。”
20世纪初的中国时局兵祸横生、战火连绵、民不聊生。1915年,袁世凯与日本签订的“二十一条”激起了全国反袁斗争高潮。群山没能阻隔荔波人民加入反袁斗争的历史潮流,14岁的邓恩铭和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街头演讲,号召大家抵制日货。家里二舅不以为然,依然带着一顶东洋草帽四处招摇。这触怒了一向温文尔雅、尊老爱幼的邓恩铭,他抢下帽子踩得稀烂,质问二舅:“现在大家都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强权压迫,抵制日货,你怎么还能把日货顶在头上?”邓恩铭认为,捍卫国家和民族的尊严,每个人都要挺起腰杆!身处风云变幻的时代,邓恩铭用澎湃的青春激情和喷薄的家国情怀谱写出绚丽的人生华章!
小县城已拴不住邓恩铭的心。看着迁徙的大雁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中,邓恩铭是如此地羡慕。他渴盼走出大山,渴盼有更宽阔的天地燃烧他胸中的梦想。1917年,16岁的邓恩铭投靠叔父到山东求学。“背井离乡,舍汝双亲千里去。”面对依依不舍的饯别亲友,邓恩铭告慰家人:“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业不成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是青山。”
谁也没有想到,邓恩铭这一去,义无反顾走上了革命道路,与家乡竟真成了永别。
13封家书:不惜惟我身先死
[一次寻访
13封家书:不惜惟我身先死
17万平方公里的贵州省,莽莽苍苍,群山如浪。从贵阳出发,越野车在陡峭的山路上颠簸了近5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荔波县——北纬25度,一个不断被同行记者强调的地理纬度。地球上同一纬度的其他地区已都是荒漠,这里却生长着葱郁的树木,流泻着壮观的瀑布,被联合国专家诗意地称为地球腰带上的“绿宝石”。
16岁离家,30岁英勇就义,邓恩铭留给家乡的记忆不多。唯有13封家书,才能勾连起邓恩铭与家人的许多亲情往事,叠映出他短暂而波澜壮阔的人生。
少小离家,尽管美好的理想释放了自我的坚强,但孤身在外,难免寂寞忧伤,经济上的拮据又给生活平添了几分惆怅与茫然,但所有的一切,邓恩铭选择默默承受。担心从山东回老家荔波的姑父吐露实情,给千里之外的父母徒增烦恼,他写信恳求:“在东困苦命运使然,幸勿为家人道,恐明合家增忧也。山东情形及家叔经过情形,明到东办入学情形,望姑丈择佳者道之。”再苦也要自己忍着,再难也要自己扛着,承受了苦难的邓恩铭,就像那承受泥土重量的种子一样,磨炼了破土而出的坚定品格。
走上革命道路后,尽管公事繁忙,邓恩铭柔软的心房里仍然驻守着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故乡的泥土清香,古井的清泉甘醇,田野的虫唱蛙鸣,无不让他魂牵梦绕。“植树节快到了,朱大人后头我们家的祖坟边,一定要多栽柏枝树,中间杂一两株樟树,景致更加好看,千万不用(要)再误。北门城外同西龙坛也应该栽一点来点辍(缀)点辍(缀)。今年三菊、小印的书籍,等男回济南一定寄来。春天气候不一,总乞千万珍重玉体为要!”“母亲身体总要好好保养,多吃点有养料的东西,鸡蛋、牛乳、牛肉,千万不可乱吃药,吃错了就坏事,务必注意。”琐碎的叮咛,溢满了牵挂,豪情男儿也有别样的缱绻缠绵!
邓恩铭兄弟姐妹6个,叔叔之所以愿意接他到山东读书,是因为他自小聪慧能干,可以承担家族光宗耀祖之重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走上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革命道路,让全家人格外提心吊胆。父母也曾苦苦相劝,希望他“迷途知返”。他却在信中反过来劝父亲:“儿生性与人不同,最憎恶的是名与利,故有负双亲之期望,但所志既如此,亦无可如何。”“儿主张既定,决不更改。”叔叔也曾中断对他的经济援助,希望他“改邪归正”,他却坚信:“吾人欲图成一事,必经大艰难、大困苦,而后能达吾人之目的。”家里长辈还想通过催逼他回家完婚,把他从革命道路上拉回来,也被他以党的“职务缠身,不能回家完婚”为由坚定地回绝了。为理想而执着,因理想而无所畏惧的邓恩铭令家人失望透顶!
一边是挚爱的亲人,一边是党的理想信念,邓恩铭何尝不经受心灵的煎熬?尤其是1925年,荔波县遭受旱灾,米价飞涨,家乡的亲人们遭受前所未有的饥荒。六弟来信希望大哥邓恩铭寄钱回家,帮助渡过灾荒。其时,邓恩铭已任中共山东省委书记,挪出一点活动经费寄回家并不难,但他拒绝了家中的请求:“我从济南回到青州,就知道家乡米贵。但是我没有分文汇回去,使老少少受点穷苦,实在是罪过!但是,弟弟们,你们要原谅我,因为我禀性刚直,脾气不好,在这样的时代,实无我插身的地,兼之我又不会巴结,所以在外飘泊两年,只能谋个人的温饱,无力顾家,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不是我目无家庭也。”愧疚之情,溢于言表。让父母至死也不能理解的是,大儿子恩铭在外谋生多年不但没有分文寄回家,还经常向叔叔借钱或者把衣物当掉用于共产国际运动。父母不知道,他的孩子满怀着纯粹的理想,早把自己全身心交付给了共产主义事业!
从1925年直到英勇就义,邓恩铭曾三次被捕。前两次,在山东当县令的叔叔花重金把他保释回家。1929年,邓恩铭第三次被捕,在被关押的两年多时间里,面对威逼利诱和严刑拷打,他依然表现出九死犹未悔的豪迈,处处闪耀着生命的光辉。他组织过三次越狱,有两次获得成功。1931年3月,自知余日不多的邓恩铭给母亲写下最后一封家书,并以诗抒发了自己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卅一年华转瞬间,壮志未酬奈何天;不惜惟我身先死,后继频频慰九泉。”
他深信魔鬼的宫殿必将在这烈火中坍塌、毁灭,一个新的世界也必将在烈火中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