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由王静历时七年撰写的《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一书,在中国文联、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联合主办的第八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评选中获得一等奖。这本书,为我们揭示了一个已经消逝的民间群体,填补了我国民俗学、社会学领域的一项空白。
有两个字,多年来牵动着王静的心,那就是“堕民”;有一种气氛,多年来诱惑着王静的神经,那就是“神秘”。
风光秀丽的宁绍平原,是中国古代历朝政权赖以依存的天然粮仓。然而,这块富饶的大地上,却曾经生活着一个特殊的群体。
40多年前,五六岁的王静跟随外祖母从宁波市区去西门外参加亲戚的婚礼,一个奇怪而又神秘的女人进入了她幼年的视线。
“宴席上,新娘的身后跟着一个被称作送娘子的妇人,她是人们取笑的对象,而送娘子不恼不怒,一直笑嘻嘻地替新娘张罗着……送娘子的形象怪怪的,人们的取笑也是怪怪的,一切似乎都很蹊跷。”现在,当王静用文学的语言向我们讲述从前的见闻时,她已是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了,并且在宁波市江北区文学艺术联合会担任秘书长。而在当时,她好奇地向外祖母打听“送娘子”的情况时,老人却嗔怪身边的小女孩多嘴。王静没能从外祖母口中得到答案。但是不久以后,她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堕民”这两个字,才知道“送娘子”便是“堕民”。
如今绝大多数年轻人肯定没有听说过“堕民”,这个词汇早已成为许多老年人心中的历史。1933年,著名作家唐弢发表了杂文《堕民》,他在文中写道:“浙东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民族,他们的声音笑貌,完全和当地居民一样;可是两者中间,却深深地隔着一条鸿沟。乡村的小市镇上,随处都有堕民开设的理发店。当我居乡的时候,每三星期终得去光顾一次。他们理发的手艺并不高妙,可是两只耳朵却扫得好。”
阅读唐弢时的王静已经长大成人,并且供职于宁波市江北区广播站。对于“堕民”,王静十分敏感。于是,她开始利用记者的身份了解外祖母不曾讲述的故事。
江北区是王静当初最主要的活动范围。区内慈城镇曾经是江南第一古县城所在地。慈城镇有一个东门村,但是,当地老人们却总是叫它“天门下”。“天门下”的村貌与其他乡村没有太大差别,但王静发现,这里的村民从不言谈自己的历史,一些老人警惕地注视着这位女记者的造访。
慈城人对王静聊到“天门下”这个地名后,就不愿再往深处谈,更无人肯带她前往。而当王静走进“天门下”,才发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世界。
姓名是每一个人的社会符号,“堕民”也有正式姓名,但是因为几乎没有人称呼,留下的却是他们的绰号。“烂头颈”便是王静采访的第一个对象。
2002年初夏的一个周末,王静经人介绍,独自走进“天门下”,在一间低矮的小屋里,找到七旬老人“烂头颈”。那时“烂头颈”正在家里洗菜。王静试图与他对话,遭到的却是拒绝。
王静是个不甘罢休的人,她决定第二天再去“烂头颈”家。
翌日,天气闷热,王静拎着两只西瓜来到“烂头颈”家时,小屋的门轻掩着。王静轻轻一推,门开了。和衣躺在床上的“烂头颈”对她说:“我发烧呢。”王静关切地问:“看医生了?我带着西瓜呢,发烧时吃有作用。”这次,老人没有拒绝她,他起身走到门口:“这黑洞洞的地方你也来?”王静感到这句话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们开始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烂头颈”终于问:“你来到底想干啥?”“写你的故事。”王静回答。“烂头颈”听后笑了,笑得灿烂可爱,完全没了前一天的凶相。后来,在“烂头颈”的引见下,王静一个接一个地采访了慈城镇现存的老年“堕民”和他们的后代。
“天门下”,其实就是一个“堕民”村。王静在得到老人信任之后,顺利地继续着她持续数年的“慈城堕民田野调查”。
“堕民”,又称惰民、怯怜户、乐户、丐户、郎户、勾户等,在王静采访的宁波慈城,“堕民”的称呼大多为“堕贫”、“大贫”,女堕民则被称为“阿嫂”,这类称呼延续至今,但已经鲜有人知其真正的来历。为此,王静查阅了大量历史典籍与相关资料,并参照诸多“堕民”提供的信息,通过分析研究,她否定了众说纷纭的“乐户被弃之说”、“权贵被贬之说”,从而确定“官兵被降之说”为“堕民”来历的溯源。
据王静介绍,元朝覆灭之际,驻守在宁波、绍兴一带的元军被俘,在即将遭受死刑时,他们哀求免死,发誓甘愿世世代代作为江南人的奴隶。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于是“定户籍,匾其门曰丐”。
一旦落入“堕民”的行列,其处境便是:“禁入学读书,禁进入仕途,禁从事工商,禁耕种田地,禁与平民婚配,禁高声说话,禁昂首阔步,禁聚众集议,禁夜间喧哗,禁成群结队。”“堕民”被彻底剥夺了言论权、受教育权和人身自由权。这样,“堕民”成为贱民,“堕民”从事的职业被称为“贱业”。
从小生长在绍兴的大文豪鲁迅,在他的《我谈堕民》一文中是这样记录绍兴“堕民”的:“男人们收旧货,卖鸡毛,捉青蛙,做戏;女的则每逢过年过节,到她所认为主人的家里去道喜,有庆吊事情就帮忙。”这些职业,在过去被统称为“贱业”。与绍兴等地的情况一样,慈城“堕民”因为他们的身份与职业,数百年来受到社会的歧视,世世代代饱受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