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11月23日讯 据《青年时报》报道 如果没有发生近一个月前的那件事,伍明或许正坐在教室里,积极回答提问,受到老师的表扬,一如往常。
班主任张伟荣至今也不敢相信,“好学生”伍明会杀人。10月31日深夜,发生在台州温岭市的那一起恶性案件,把一名青春少年,猝然推向了人生的另一个极端。
这显然还有更悲怆的“底色”。记者了解到,在温岭等浙江的许多地方,像伍明这样的外来民工子女(俗称“小候鸟”),犯罪率正急剧上升。
事隔半个多月,本报记者来到温岭市泽国镇。路上,行人如织,街头,霓虹闪烁。这是一个经济强镇,外来流动人口数量甚至超过户籍人口。
如今,这起恶性案件已经逐渐淡出了当地人的视线。不管是老板,还是民工们,依然在为生存而奔波。
但把伍明推向深渊的显然不只是他自己,而时报记者试图拼贴出的层层诱因,正是值得我们警醒的“底色”所在。
1
“伍明出事了”
当天下午,伍明还询问一位邻居:凶手有没有抓到?
泽国镇,位于温岭市北大门,因水域纵横而得名。下设牧屿等五个片区。常住户籍人口约12万人,外来人口约15万人。
早在十多年前,少年伍明的父母从四川老家来温岭打工,在牧屿下周村租房住下。房东叶玉风,今年已是93岁高龄的老太太。
十年来,伍家生活似乎平稳,却隐藏着一场风暴。
10月31日傍晚6点,伍明母亲刘萍下班后回到家中,看见伍明正在看电视。
过了一会,伍明跟妈妈一起围观哥哥打麻将。刘萍回忆说:“那时候,我就催伍明去睡觉,但他不愿意,就赖在旁边。”
深夜11点时,哥哥叫伍明出去买烟。买烟返回后,母亲再次催促伍明睡觉去:“这回,我还骂了他。”
这一次,伍明并没有拒绝。在母亲的注视下,回到卧室,打开了电视机。
对门的麻将战继续进行,母亲刘萍依然在观战。在她的判断中,孩子或许在看电视,或许已进入梦乡。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候,伍明独自一人,离开了房间。
事后,根据温岭警方的通报,离开房间后的伍明,想出去逛逛。途经房东叶玉风家时,看见窗户半开。于是,就拿起一条铁棍,从窗户潜入行窃。中途,被叶老太太发现。伍明手持铁棍将叶玉风棒打至死。
次日早上6点多,伍明像往常一样,背上书包,骑着自行车向学校行去。途中遇到因被狗咬伤的同学,托伍明向老师请假,伍明爽快答应。
但伍明并没有去学校,随后回到家里。早自修时,班主任张伟荣发现班中少了两个人,一个就是被狗咬伤的那名学生;另一个,是伍明。
当日下午,警方来现场勘察时,伍明还询问一位邻居:“凶手有没有抓到?”
一直到当天晚上10点左右,张伟荣接到当地警方电话,要求他去警局,核实一下学生信息。张的心中“咯噔”一下:“我知道伍明出事了。”
这时候,“凶手就是伍明”的消息,已经在下周村传开。
2
老师心里的好学生
张伟荣最大的愿望是能亲自去问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至今,伍明的班主任张伟荣,依然不敢相信伍明杀人这一事实。在老师们的眼中,伍明如此优秀。
“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在班级里属于佼佼者。”张伟荣说,在这个学期的几次考试里,伍明语文和数学都是90多分。
今年国庆前夕,伍明患眼疾,近一周没有去学校上课。国庆长假后,班内举行了一次考试。一周没有上课的伍明,语文成绩达到了95分,全班第二名。事后,班主任老师还点名表扬了他。
对伍明的认可,并不止张伟荣一人。
原先,伍明的座位安排在中间。前段时间,数学老师发现最后一排的学生上课吵闹,便向张伟荣提出,让伍明和后排学生位置对调。
“伍明让人放心,不管安排到哪个座位上,成绩都没有问题。”这是数学老师的评价。
记者了解到,学习成绩优秀的伍明,却不是班干部。
张伟荣解释,伍明在班级里和同学相处融洽,没有矛盾,从来不会发生打架或者吵闹的事情。但他在同学中,却没有威信,不会管理。
在老师的印象中,伍明最大的毛病就是“有惰性”。
伍明虽然成绩优秀,但不求上进。比如作业原本可以完成得更好,但伍明都是应付了事,字迹潦草,“作业中,一些小细节问题比较多。”
对于这样一个学生,张伟荣坚持认为,孩子的本性并不恶:“或许当时,他被发现后,心里害怕,才下了毒手。”
张伟荣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自去看看伍明,问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3
邻居眼中的“问题少年”
时间长了,他们也不禁疑惑:这么小的孩子,哪来那么多钱打游戏?
学校老师心目中的优秀学生,在邻居们的眼中,却是一个“问题孩子”。
叶玉风的出租房就位于村口。房子是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一楼东面第一间,由叶老太太独居。其余十多间房屋,都是外租于人。租房者几乎都是外地来牧屿打工的民工,包括伍明一家。
伍明留给邻居们的印象是“文静”、“很少说话”。一位邻居告诉时报记者:“经常看见他抱着哥哥的小孩,很乖巧的样子。”
近年来,叶家的出租屋内成了小偷的乐园。几乎所有租房的房客们,都遭遇过小偷的光顾。失窃物品小到油、大米、饮料,大到自行车、手机和现金。
每一次失窃后,都会引发各类猜测,矛头多指向各家孩子,包括伍明。
实际上,伍明的偷窃行为确曾被发现过。今年二三月间,伍明在二楼刘兰英家中玩耍。看见屋内挂着腌制的猪蹄,便顺手取下。然后把自己和刘家孩子反锁在屋内,把猪蹄煮熟吃了,随后离去。
“一个猪蹄,并不值钱。但是,一个小孩怎么能这样呢?”刘兰英对记者说。
同样,伍明在当地偷甘蔗的事情,也给邻居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老周的甘蔗地,离伍明家的出租房不远。从去年开始,老周就发现伍明经常来地里偷甘蔗。为了防止伍明“光顾”,老周特意在自己甘蔗地的显眼处,挂了“偷一株罚款五十元”的牌子。但是,纸牌并没有吓住孩子,伍明依然是甘蔗地里的常客。
邻居们说,伍明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打游戏机。
一位邻居告诉记者,今年夏天,生意淡季,工友经常光顾附近的游戏机室。那期间,时常可看到伍明在玩游戏机。
时间长了,工友们也不禁疑惑:“这么小的孩子,哪来那么多的钱打游戏呢?”
4
一群忙碌的父母
他们难以介入彼此的生活。不是不想,而是力不从心。
相比温岭许多父母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少年伍明的童年是幸运的。5岁那年,父母从老家四川宜宾把他接到了浙江温岭。
“我们在外地打工,老家就剩下孩子的爷爷、奶奶。”伍明父亲对记者说,就把孩子接到了身边。
伍明在温岭念上了幼儿园和小学。二年级起,开始在泽国镇的郑颜小学读书。
郑颜小学,是泽国镇第二小学的一所分校,专门招收外来民工子女,学生来自全国各地。
学校老师告诉记者,外来民工工作生活稳定后,一般都会从老家把孩子接到身边念书。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小候鸟”们比留守子女更能得到关爱。
但问题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巨大的生活压力和高强度的打工节奏,让小候鸟们难以获得真正的家庭教育。
伍明母亲刘萍,在当地一家电板拆洗厂上班。每天早上5点起床,匆匆洗漱后,5点20分去上班。除了中午回家吃饭,要工作到下午5点半,回到家时,已近傍晚6点。
伍明的父亲,就在离家百米的金属厂上班。白天,是厂里操作工,早上6点半上班,下午5点钟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后,重新回到金属厂,开始了他的另一份工作——守夜,一直持续呆到第二天天亮。如此轮回,每月的薪水,加起来也不过2000元左右。
忙碌的工作,导致父母陪伴儿子的时间寥寥无几。记者在采访伍明父亲时,他甚至不了解儿子晚上几点钟睡觉,不知道孩子有什么爱好,说不出孩子身上存在哪些缺点。
相比伍明的父母,邻居刘兰英对自己的孩子教育,要严格很多,但近乎粗暴。
自从伍明在她家吃猪蹄的事情发生后,她开始阻止自己的孩子和伍明做伴。同样,刘兰英的工作时间每天也要连续12个小时。
最让她头痛的是,傍晚6点开始上晚班的时候,为了不让孩子出去玩耍,每次上班前,她都会把孩子反锁在家里。
但是反锁的效果并不理想,仅仅11岁的孩子,甚至会偷偷从二楼的窗户上跳出去,只为了要出去玩。
“把孩子反锁了,万一家中着火了,怎么办?”面对记者,刘兰英沉默不语。
然而,这一切在郑颜小学的老师眼里,却并不惊奇。
张伟荣告诉记者,因为家长上班时间固定,工作忙碌,孩子们的独立性都很强,基本都是自己上学,没有家长护送。家长也基本不会和老师沟通。“学校很难召开家长会,原因就是家长工作忙,学校办学6年,才召开了三次家长会,每次来参加的家长都很少很少。”
这群忙碌的家长,似乎跟孩子完全生活于两个世界。他们难以介入彼此的生活。不是不想,而是力不从心。
5
那单调无华的生活
伍明迷恋电子游戏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生活单调”。
伍明父亲说,每月给孩子的零花钱,并不固定。一般情况下,1元、或者2元,多的时候会给3元,“这些钱主要给他买早饭吃的。”
事发后,根据伍明向警方的交代,父母给的零花钱经常超支。自从他迷恋上电子游戏后,钱大部分都花在上面。而房东叶玉风每次来收房租时,伍明看到她身上总是有一叠100元面值的钞票。于是,就有了偷窃的念头。
记者调查中发现,伍明迷恋电子游戏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生活单调”。
“孩子没有小朋友玩,无聊的时候,就在房间里看电视,好像特别爱看电视。”母亲刘萍说。
记者在牧屿采访时发现,因为当地民工多,街头很多商店里,都摆放着电子游戏机。同样,街头巷尾网吧遍布,各种赤裸裸标明“按摩院”的休闲中心,随处可见。
家长没有时间教育孩子,孩子过着单调的生活,成人娱乐设施又随处可见——这似乎轻易就能编织出一条致使未成年人犯错的诱导路径。
事实证明,伍明没有抵挡住电子游戏的诱惑。
刘兰英11岁的儿子,也没有抵挡住网吧的诱惑。刘家孩子会背着父母去网吧上网。
“政府不是规定未成年人不可以去网吧吗?我们孩子这么小,怎么也可以进去啊?”刘兰英无奈地抱怨。
离伍明居住地约200米远的地方,坐落着“下周村文化活动中心”。原本,那里有可能成为孩子们的天堂。但是,记者发现,房子已经出租给当地的一家制鞋企业办公用。
11月16日下午,时报记者先后四次来到村委采访,都没有找到工作人员。楼下鞋厂的员工告诉记者,村干部都忙着做生意,只有偶尔开会的时候才会出现,平时很少过来。
没有属于自己的活动场所,小候鸟们开始寻找自己的同龄伙伴。但是,数年下来,一些孩子发现,自己却很难融入本地孩子的生活圈里。
在郑颜小学采访时,同样来自四川宜宾的学生刘强告诉记者,本地孩子的条件比他们好多了。他们讨论的问题,很多是“每天在哪个高档酒店吃饭”、“我们家有4台电脑,你们家有什么?”……时间一长,刘强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挺没劲的”。
更大的樊笼来自家长。很多本地家长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民工子女“混”在一起。
学生杨军告诉记者,有一次,他去一个本地同学家下棋。但是,同学父母看到杨军后,就叫自家孩子把棋收起来,回楼上的房间去,不让孩子跟杨军他们外地人玩。杨军悻悻离开。
事后,杨军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父母,父母当着杨军的面嚷嚷:他们没有什么好神气的,如果没有我们帮他们打工,他们也发不了财!
来自浙江龙泉的女生王丽,是伍明同学。这名懂事的女生,生活中同样没有朋友,每次放学后就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
“我不出去,我在家里看书,还看电视。”小女孩说。
(文中伍明、刘萍、刘强、杨军、王丽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