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05月14日讯
一到假期,王灏总会很习惯地开着车从上海回到老家宁波北仑春晓。高速公路上的滚滚车流,是归乡的急切,是远行的期待。在这城乡互动最生动写照中,36岁的王灏一直想找到都市与乡村更舒适的结合。
作为上海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主持建筑师,王灏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在春晓乡村,三幢民居跃出他的设计图纸,生长在故乡的土地上,住着在外打拼归来的春晓人,它们的名字叫“回家”。
这深情的名字里,蕴含着农村正悄悄兴起的生活方式。曾经梦想走出乡村的人们,正回到乡村建造梦想中的家,从居住开始,让村庄有了动人的表情。
春晓海口,多么浪漫诗意的名字。三山环绕,面朝大海,王灏说,这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极其理想的居住地。
“回家”系列的第一个作品“库宅”,骄傲地挺立在海口的一方池塘边,当地人把池塘叫水库,房子由此得名。在周边200多幢清一色的二层砖房包围中,这幢深灰色小楼是那么显眼——长条状的三层楼各成90度拼接在一起,每一层的落地大窗反射出远处的青山和蓝天。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了这份诗情画意。三年前,“库宅”还在脚手架间初露端倪时,村民们就好奇地过来打探,并向身边更多人描绘这幢“怪异”的房子。同时,因为结构特殊,施工时屡屡难住当地工匠,他们连连摆摆手,感叹“做不了”。
不过,再多质疑也阻挡不了房主王波对“库宅”的喜爱。王波是王灏的堂弟,从小一起长大,沉静的王灏攻读建筑设计,活泼的王波进城做生意,当王波第一次看到“库宅”设计图纸的时候,忍不住“噗嗤”一笑,他没想到这样好玩的房子不是杂志上的艺术馆,而是自己的家。
面积要大、房间要多、房子要正,这是村里建房最重要的元素,“库宅”显然不走寻常路。它站立在院子的对角线上,分隔出两块三角形的小院子;在屋内,楼层中央是扭曲上升的楼梯,每一层楼都是个通间,在需要作隔断的地方,基本采用大面玻璃。
张扬、有趣,王波觉得“库宅”虽然看上去与周围格格不入,但清晰地表达着村里年轻人对农村传统的看法。“库宅”看似颠覆了农居房的范式,每一层却直接沿用周边农宅四分水双坡形体,不同中蕴藏着传承。
不过,让王波最心动的还是“库宅”提供的新鲜视野。比如,他喜欢坐在一楼的客厅,池塘和远处的景观就从围墙上的空洞若隐若现地来到他面前;又比如,他也喜欢站在落地窗前,看近处重重叠叠的屋脊,窄仄的乡间小路,村外的远山和乡间农地。
这是王波以前从未有过的视觉体验,他常常带着妻儿从宁波城区回到老家度周末。当家乡以一种迷人的姿态重新展现价值的时候,居住在乡间成了入城后更进一步的追求,催生了“王波”们重回乡村的热情。
而对于王灏来说,他的第一幢农居不止于新奇。从专业角度说,建房子的土地只有70多平方米,并没有提供出一个足够的发挥空间,正是在这有些拥挤的状态下,“库宅”有了另一种意义——现今紧张的人地关系让农村水平扩张式的建造方式不可持续,造这幢房子,其实是一次把城市垂直发展的模式放在农村的探索。
离海口不远的三山村堰潭社,“回家”的另一个作品“柯宅”安静地掩映在一棵大樟树下。
乍眼看,与其说是民居,倒更像一个两层的封闭式大工棚,没有窗,只有成条状的玻璃带,将外墙分割成块。这是王灏为姨妈一家设计的房子,不过“差点因为设计和长辈闹翻了脸”。
和所有村子一样,盖房子是村民最大的事情,当地农居房的建造一直是入乡随俗——村民求助于乡村建筑队,而承建工匠的脑子里,永远只是一张适用万家的“流行图”。审美的巨大差异却让绝大部分建筑师不敢轻易涉足,农居设计市场还是属于空白。
王灏是幸运的,因为家人对他很信任,他有实践的机会,却也波折不断。罗马顶、屋顶高塔、亮色外墙……当村里流行的款式被王灏一一否决的时候,他的姨妈和姨夫傻眼了:“那还能怎么造?”
用玻璃带代替窗、室内天井、展厅式布局……王灏清楚地记得他把设计图纸缓缓打开后,围坐在圆桌上的一家人瞬间分成了两派,年轻人啧啧称赞,长辈们则连连摇头。对于他们来说,从同济建筑学本科毕业、德国斯图加特大学建筑学研究生毕业的王灏,带来何止是一幢民居。
把阳光引入砖房天井,重现惬意的农家生活,是王灏的设计理念。
姨夫曾对他发火:“我们家在城里住的是好房子,回到村里也是有头有脸,你把外立面弄得和水泥墙一样,什么意思?”
“我们说好要做一件新东西,是不是?”王灏反问。姨夫说:“是的。”
“新东西意味着对常见的一些改变,那谁了解和把握这个标准,是不是我?既然是我,你是不是应该听我的?”说完“是”,姨夫大火未消,摔门而去。
这样的情景几乎贯穿着“柯宅”从设计到建成的一年多时间里,传统的观念总会关注房子的外立面,再看通风好不好、光照够不够,可王灏认为,这些在设计中细枝末节的元素却一直以来被误解并放大,“对外观的追逐使农居压抑了生活于此的实际需求,农村真正需要的是有生活气息、能打动人的房子。”
眼下在“柯宅”,王灏的姨夫已经感受到了美好。比如他曾经质疑过“柯宅”的通风效果,但入住后他从未感到闷热,冬暖夏凉,家里都没装空调,“一走进这屋,心情就会变好。”
又比如那曾被他不看好的细细长长的玻璃带,却给房子带来极佳的采光效果——白天,光线透过玻璃,从屋顶、从屋旁洒入,在屋内交织出温暖的颜色;夜晚,室内灯光一打开,走出屋外看,房子的一部分仿若悬浮半空中,如梦如幻。路经此地的人总会停下脚步,看看这幢既简单又特别的房子。每当这时,王灏真切地体会到美国作家路易斯·曼德福所说“像国王一样躲在城里,像农民一样亮在村里”。
在春晓,我们一直在寻找“回家”的第三幢房子,那也是王灏自己的家。在村里兜了一大圈,王灏得意地指着最不起眼的一幢红砖房。
“柯宅”的内部装饰朴素、自然、简单。
其实,砖房离“库宅”仅几步路的距离,“库宅”太过吸引眼球,砖房反倒成了它的对比物。这房子似乎还没完全竣工,墙体的一块块红砖直接曝露在外,连大门都像是两块木板拼起来的,以当地的标准,“可能连媳妇都讨不到。”
但就是这个外表简陋的房子,今年刚刚获得德国《世界建筑》杂志奖励新晋建筑师的最高奖项。在“回家”系列中,“库宅”造价100万元,“柯宅”200万元,砖房30万元,王灏说,这也是他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作品——朴素的极简主义,就像在此地天生。
在农村,农民常常倾其所有造一幢房子,但又局限于清水混凝土用不起、钢结构太贵的困境。王灏尝试转向廉价素材,利用最便宜的当地产空心黏土砖,还把老房子拆下来的红砖重新使用,并在室内摆放了一些连父母都觉得“旧”的传统农村家具,如手工竹椅、蓑衣、砖灶台改良后的厨房等,营造出农舍的氛围。
对传统和本土的向往,也许能带来最有诚意的建筑。同是在宁波,国际建筑最高奖普利兹克奖得主王澍在设计宁波博物馆时,就在当地被拆掉的30多个传统村落里,找回超过80种不同尺寸、600多万块废砖瓦片作为原材料。
王澍想表达的,是瓦爿墙里有宁波,而在红砖墙里,王灏找到了乡间最质朴却最恒久的生活方式,即用简单的材料堆砌精美的生活。走进砖房,砖头带来的沉重感一扫而空,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无限可能的空间,选择任意一个方向,都能进入一片独特的天地。
眼下,王灏确实有了一番新天地。他的“回家”系列被网友在微博上发布,不料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默默无闻的小村近来吸引不少从外地赶来参观的人们,王灏开始拥有更多的知音。
“村民首先都觉得丑、落后,参观者的赞美里,他们才将信将疑,慢慢就觉得好看了。”王灏在春晓为一个朋友设计的农居房即将建成,他的梦想就是在乡间盖起100幢农居房,“几千年先人的智慧,已经体现在农村民居的风格传统上了,当下的农村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新鲜的文化气息。”
这是王灏作为一名建筑师的理想,这又何尝不是他对故乡的重新认识。他非常喜欢在砖房的室内天井里聊天,坐着小竹椅,头顶是蓝天,脚下是泥地,就在这个时刻,那个穿梭在上海林立写字楼中的自己重返自然,找到都市和乡村最佳结合点。
在春晓,无人能预料王灏的下一幢民居会是什么样、会在哪里,但他们很期待他每次回来,看着他捣腾出新奇的东西。王灏说,感情像个天平,愈来愈靠近乡村的情感,已重重地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