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伦春族,这一次站在了聚光灯下。
新年伊始,头戴狍角帽、身穿皮毛服饰者牵着驯鹿在哈尔滨中央大街巡游的视频登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网友们发现,这顶可爱的帽子是来自鄂伦春族的民族服饰。
六百多公里外,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的族人们也看到了这一视频。自己的服饰文化在哈尔滨“出圈”了,怎么才能利用这次的热度,让更多人了解自家这个古老而又勇敢的民族?
他们选择穿上祖辈传下来的服饰,亲自走上哈尔滨中央大街,让那顶栩栩如生的狍角帽被更多人看见。
鄂伦春族,全国不足万人,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如今生活得怎么样?
近日,记者追随他们的脚步,来到哈尔滨中央大街,深入内蒙古大兴安岭腹地,找到了他们在林海雪原生活的族人,以及从雪原走向大城市的鄂伦春族央视记者、新能源汽车工程师等,探究他们当下的生活。
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 记者 祝依凡 摄
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火爆出圈
这群鄂伦春族人自费“出征”
“多坐一个小时的飞机,就可以到达美丽的鄂伦春,欢迎大家来玩。”
1月中旬,晚上六点哈尔滨中央大街,记者见到了正在巡游的沈笑宇和她的同伴。在裹着厚厚羽绒服的人群中,黄色的狍皮服和高高的狍角帽在这条大街上格外亮眼。
沈笑宇在中央大街巡游 记者 杨世丹 摄
“昨天我们晚上九点半出来,巡游了两个小时,基本走不到10米。大家都想碰一下、摸一下我们的帽子和衣服。”沈笑宇是汉族人,19岁就来到了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的阿里河镇,生活了二十多年,在身边鄂伦春族人们的熏陶下,她真切体会到这个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
问及最早来哈尔滨的鄂伦春人,沈笑宇说,他们已经被邀请去了其他各个省市做宣传。通过社交平台,记者联系上了最早来到哈尔滨中央大街的鄂伦春族人小甜(ID:鄂伦春小甜)和小虎(ID:虎论贝尔)。
小甜出生于内蒙古鄂伦春自治旗古里乡,今年34岁。1月3日晚上,她在抖音发现有人戴着鄂伦春的狍角帽在哈尔滨火了,于是第二天下午就换上衣服拉着弟弟小虎,自费买车票启程。
小甜抖音账号截图
“自发来的,我就是敢想敢做,作为年轻人我们有宣传民族文化的责任,做正确的事情就大胆的往前冲。”小甜说,由于族人数量少,独特的文化如果没有人宣传,会面临失传,而互联网是最快最便捷的传播方式之一。
据《中国统计年鉴-2021》,鄂伦春族的人口为9168人。鄂伦春人主要分布于内蒙古自治区和黑龙江省北部。
从他们坐上火车的那一刻起,视频的拍摄也开始了。小虎对视频剪辑比较有经验,所以他争分夺秒地抓热点,在火车上就发布了第一个视频,意料之外地获得了近万的点赞。一下火车,姐弟俩就奔向中央大街开了直播。
而在他们到达哈尔滨的第二天,近15位族人也从内蒙古出发,自驾5个小时来到了姐弟俩的身边,47岁的关永刚就是带队的那一个。鄂伦春的民族文化、习俗多为口传身授,怎么让更多人知道、怎么更好传承下去,是族人们一直关心的。碰上这个对外宣推的好时点,关永刚表示,大家都是“一呼百应”。所以从有想法到叫上大家一起出发,他只花了半天。
没想到的是,刚进中央大街,他和族人们就被团团围住,当晚光合照就拍了1000多张。甚至有个小男孩因为没拍上照,被家长领着一边哭一边跑地要追上来拍。
在关永刚的直播中,他们在中央大街唱起了《鄂伦春小调》,邀请游客们一起学跳鄂伦春的舞蹈。直播间的评论中,有不少网友提问:“现在鄂伦春人在生活中也穿这些服装吗?”“你们现在还在山上打猎吗?”。
为了解答这些疑惑,关永刚带记者来到他居住的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的大杨树镇,一探究竟。
零下30 C°探访大兴安岭腹地
看昔日猎户如何融入现代社会
距杭州2800多公里的鄂伦春自治旗位于大兴安岭腹地,山陵与严寒覆盖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人们极少想象在零下30摄氏度的原始森林生活的场景,而这里却分布着全国最多的鄂伦春人,共计3047名(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从旗政府所在地阿里河镇出发,一个半小时车程才到大杨树镇。
一路上,车窗外是白雪皑皑的山林,少有村庄的痕迹。路的两旁堆积着还没融化的雪,约莫20厘米深,车辆就穿梭在结满冰的路面上,而关永刚的房子就在镇上的一个小区。
“早就不打猎了,禁猎快30年了。”不刻意提起,没人会察觉关永刚曾是一名在马背上驰骋林海的猎人。然而在他成年后,山林禁猎了,他不得不面对要进入城镇谋一份工作的现实。
以原始猎民的身份走向社会并不容易,此后的二十年,他也曾迷茫过,怀疑过这双扛得起猎枪的手还能做些什么。参加过森林护卫队,当过巡警、长途司机,他不断尝试着新的方向。
六年前,他考上了古里乡综合执法局的事业编制,买下了这间房,开始和大部分人一样,过上了从单位到家两点一线的生活。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越来越怀念山林的温度。
“年轻的时候贪玩,对自己民族文化没太多了解,到外头闯荡才发现,这是我们的精神寄托。”关永刚的另一重身份是莫日根民间艺术团的团长,闲暇时间,团员们就聚在一起唱赞达仁,跳斗熊舞。而这,也是曾经老猎民们抒发情感的方式。
关永刚在外演出 受访者提供
至于那一套狍皮服装,关永刚好好地保存在房间的衣柜里。他说,现在这可不是天天穿的,只有鄂伦春族的重大节日才会穿上,每一件都是“传家宝”。
在关永刚这个年纪,不少族人走出大山,找到了一份工作。而老一代猎民,许多还居住在镇里的猎民村。
记者在镇附近的多布库尔猎民村,遇见了66岁的葛色荣。2005年,为了提升交通和医疗水平,她和其他几十户猎民们集体搬迁至此,住上了两室一厅,集中供暖的平房。
“我现在可满足了,不用上山劈柴火,不用挑水。”葛色荣回忆起她13岁那年的冬天,极北严寒,而山上住的是用桦树皮和兽皮包裹起来的“仙人柱”,时常漏风,必须点燃火苗取暖。瘦小的她就独自一人带着马套着大轱辘车,上山砍了满满一车的柴。
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多布库尔猎民村 记者 祝依凡 摄
经历过上个世纪的游猎生活,葛色荣却笑着说,自己的这辈子还算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特别困难的阶段。如今,猎民们学种土豆、大豆等从前见不着的食物,从最开始的吃不惯,到现在也渐渐习惯。和许多猎民一样,通过出租家里开垦的300亩土地,她每年能增加几万元的收入,不再需要为家里的柴米油盐发愁。
过着如此悠闲的日子,她还有一个朴素却没实现的愿望:“想和小时候的朋友一起回到山下的朝阳猎民村看看,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但我们不会开车,就一直没去成,现在那几个老头也没了。”
葛色荣和她制作的桦皮盒 记者 杨世丹 摄
作为老一代猎人,放得下猎枪,却放不下对山的执念。和葛色荣一样,凯鲁罕的父亲居住在托扎敏乡希日特奇猎民村,曾是一名世代相传的猎手。直到现在,父亲始终养着爷爷留下来的猎马和猎狗,在家旁的马圈里一代代繁衍成长。每天清晨牵着马去饮水,再骑着马上山溜达一圈。
千年一跃,鄂伦春人开启了新生活。走出深山,却依旧向往大山。虽然外人不理解,但凯鲁罕说,父亲当了一辈子猎人,山上才是他的家。
马背上的族人闯出雪原
对话央视记者、理想汽车工程师和高校学子
除了留在聚居地,鄂伦春的族人也在尝试点亮中国版图的其他部分。
在记者居住的酒店楼下,遇见了同样是鄂伦春人的张林刚。1960年他出生在黑龙江省黑河市新生鄂伦春民族乡,1996年成为《焦点访谈》的记者,拍摄过《雪燕的神话与真相》《天鹅之死》等众多知名节目,也为家乡留下了不少珍贵的影像。
从大兴安岭深处走向首都北京,从扛着猎枪驰骋山林到扛着相机走遍中国的角落,张林刚直言,改变他命运的是1968年下乡来的上海知青。
“没有他们的培养,我永远出不了大山。”那一年,因为知青的到来,这群深山里的孩子第一次接受了大山外的教育。8年后知青返回上海,张林刚想要参加高考,自学成了他唯一的途径。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知青的信,拆开的瞬间,他又惊又喜——里头夹着一份模拟题,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模拟考试的存在。往后的每周,他最期待的就是去信筒拿上一份新的试题。而这样的信件往来,一直持续到了高考前。正是老师远在3000公里外的鼓励,让张林刚成为同班的5个伙伴中唯一坚持念书的孩子。
如今,他已经退休多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了射箭。凭借着儿时在山上弹无虚发的本领,他的箭术也百发百中。这次回到家乡,他在镇上的宾馆住了8个月,有时间就在射箭馆寻觅一些爱射箭的孩子,亲自教学:“我相信鄂伦春的孩子是有天赋的,我想把他们送进国际上的射箭比赛。”
随着教育的发达,师资的充裕,近年来,族里的孩子想要上学,不再是困难的事,越来越多的孩子走出了族人聚居地,在中国的各个角落谱写着属于这个民族的故事。
莫仁杰今年27岁,出生于黑龙江省黑河市逊克县新鄂鄂伦春族乡。2022年武汉理工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在理想汽车上海研发总部担任工程师。
虽然小小年纪就离开民族乡,平日里也难得回家,但对家乡的情感他却深之入骨。有一个小物件他一直贴身携带,名叫口弦琴,是家里祖祖辈辈流传的一种乐器。它看似是一片薄薄的铁片,比钥匙大一些,放在嘴边用指尖弹拨琴弦,就可以发出动感的旋律,也能模仿飞禽走兽和许多大自然的声音。
口弦琴 受访者提供
他说,“出来这么多年,它一直没有远离过我,是我对家乡的一种念想。虽然它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属,却能传递给我家乡的温度。”
安蕊在去年9月更新了一条朋友圈,是一张保送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研究生的截图。
2001年在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出生的她,已经彻底告别狩猎时代。虽然没有亲身体会过那个年代的草长莺飞,但她的母亲用一首首古老而又悠扬的民族歌曲,让她感受曾经鄂伦春族人在山林里的故事,2022年,她代表鄂伦春族在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传递国旗。
因为鄂伦春族没有文字只有语言,缺乏史料,所以从历史学的角度研究东北亚包括鄂伦春族在内的文化记录很少,她小声地告诉记者:“我想尽我所能,为保留民族的文化起到一点点作用。”
安蕊在2022年北京冬奥会 受访者提供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刘晓春认为,鄂伦春的狩猎文化凭借自身的学术、生态、道德伦理和经济价值,成为了中华民族多元文化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也形成了鄂伦春人“敬畏自然、遵从自然、诚实勇敢,爱国至上”的民族精神。
如今,鄂伦春人早已走出深山,告别“毡幕而住,逐水而居”的历史,结束“一人一马一杆枪”颠沛流离的游猎生活。但那份扛着猎枪行走于林海的勇气,让他们在山林外闯出了一片新的天地。鄂伦春的故事,记者只窥探到了冰山一隅,正如小虎所说:“鄂伦春最大的魅力点就是神秘,也希望这个神秘色彩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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