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眉眼

　　说起“西湖”如雷贯耳，而外乡人理解的西湖大抵是外西湖。其实西湖分里外西湖和西里湖等，西里湖内还有个茅家埠。

　　里外西湖平阔广博，却也因游人如织，显得聒噪而逼仄。西里湖恰如小家碧玉，水秀山明，是一处低调的胜景。依我看来，西湖最为动人的眉眼，当属西里湖的茅家埠。茅家埠起初叫“毛家埠”，传明朝总兵毛文龙死后安葬于此，遂有了“毛家埠”之谓。又因此地茅草丛生、水网密布，是沟通西里湖南北的船码头，渐而成了“茅家埠”。茅家埠一度成为香客上香的渡口，因香客前往灵隐、天竺一带，必从此埠上岸，旧时茅家埠迎船揖客，繁华非常。明朝刘泰有诗云：“六龙扶日消春雾，画船撑过茅家埠。吴姬双唱遏云歌，惊散鸳鸯与雁鹭。”

　　茅家埠在西湖以西，西接龙井，东临杨堤。它的美，非寥廓秋日不能尽数领略。一湖澄澈碧波随秋风而皱，翩翩黄叶如舟船争渡，顺风一路斩波劈纹，在湖面映出金黄色的倒影。远处水鸟声声，近处芦花丛丛。沿着蜿蜒的木板路走去，芦苇、菖蒲、水烛、乌桕、桂树尽是一人多高，拉洋片似的从眼前闪过，真像是走入了“小人国”——上有参天古树蔽日，下有芦花水鸟遮身，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我去过茅家埠多次，最近一次去是立冬节气，仍然可见远处北高峰层林尽染，由绿至黄至红渐次变幻，调色盘也兑不出这许多颜色的。而那峰顶处，必然映了湖的碧和天的蓝，在白云掩映下虚虚幻幻、影影憧憧，友人便说：“真像雪山哩！”我心想，可不是么！神奇的是，“雪山”之下却是秋色峥嵘、漫湖碧透，于是一首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便吟起来了：“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自然是应景的。

　　便说那湖。西里湖的情状，自然与外西湖不同。由于群山环绕，形成一处洼地，西里湖便更为清秀雅致些，并不似外西湖那边喧阗。近处浅滩无水，岩石遍布，稍远处却是水渚湿地。干湿对比下，层次分明，俨然一张贾科梅蒂的名画《在湖边》。童稚小儿在斗大的岩石丛中嬉戏，笑声爽然明净，简直是在秋水里洗过一般的清朗。几个携着孩子的中年男女在临水处游嬉，一抬手还摸出几颗螺蛳来，兴奋得呼朋引伴。两个古稀老人面湖而坐，吹起呜呜噜噜的葫芦丝，更添几分空灵。若将目光移至湖心，则可见一只乌篷小舟施施然划去，漾开一波又一波绸锻似的水纹。于是，那近处的人，稍远处的船，更远处的山，便连成了一条弧度优美的线来，我成了牵线之人，线尽头的“风筝”便是那目力所及之处苍蓝蓝天空飘着的云朵。午后，忽然想小憩一番，我就很自然地在沿湖长木凳上闭目小寐，让遮天蔽日的乌桕叶、芦苇杆当成幕布和窗帘，直到太阳偏西，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的躯体就成了自然的部分，手成了枫树枝，足作了水鸭蹼，这可真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感觉。

　　如果只是看景，那茅家埠已然足以快慰了，然此处偏还有人文之美。茅家埠是近代著名民族企业家都锦生故里。都锦生字鲁滨，1898年生于茅家埠，1917年考入浙江甲种工业学校就读织机科，此公一生倾心于精进织技。茅家埠的秀山锦水造就了都锦生明秀瑰丽的创作风格，他常想：怎么将西湖山水织成锦缎，示艺于人呢？大概是想起九溪十八涧的飞云、茶山、清溪、涌泉，起了创作灵感，于是绘出意向图、自制轧花版，织出第一幅表现“九溪十八涧”的丝织风景画。先生创作热情一发不可收，又向亲戚借了五百元买了台手拉机，自己先画下西湖十景，备好花版式，再聘下师傅织造——杭州都锦生丝织厂就这样脱胎于茅家埠了。

　　都锦生故居临湖傍桥，东靠玉涧桥，南北枕西里湖，隔湖与丁家山相望，山环水绕，静谧清幽。从茅家埠水码头坐船去平湖秋月，出杨公堤，穿苏堤，一路的碧波，满屏的青翠。当年都锦生就是背了织毕的样品，从这条水路出发，向游客讲解织法和其独特之处的。故居颇有复古之风，木质的老式住房，隐在一棵参天蔽日的老梅树后，透出江南园林的古雅秀致。会客厅八仙桌、太师椅一应俱全，“润馀堂”主匾下，一幅照潘天寿画作织造而成的《松鹰图》形神毕肖。满屋的织锦画细腻温润，真是要把看客的眼睛都弹出来的，让人恨不能放大数倍，将那纹理和光华都参透了。侧边的生产作坊里，还供着部老式织机，全不采用机械动力，尽是老师傅凭感觉，一脚一手踩踏纺织呢！织机上丝线犹然可见，同一锦地便有数十种颜色抛道，真是姚黄魏紫、柳绿花红。线缕条条笔直挺立着，紧绷着——那是都锦生的铮铮铁骨呀！可不是么，“九一八”事变后，作为爱国民族企业家，日寇威逼利诱邀其在伪政权任职，都锦生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被日寇追捕、全家被洗劫一空、机械厂房被日机炸毁，他也依然坚守在一线织锦，不屈地挺起了民族的脊梁。眼看企业尽遭毁坏，都锦生悲愤交集，忧郁成疾，病逝于1943年，埋骨茅家埠小兔儿山，后移灵至南山公墓。

　　在这座老宅院里，大师音容笑貌犹在。看桌前写字的都锦生蜡像，和全家言笑共乐的那场景，真是“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旧时光随西湖碧水流到面前了。这庭院深深、湖水淼淼，要不是还有三两游客进出，真是宛若置身于半个多世纪前，让我给都锦生研墨递笔、端茶送水也有何不可呢！我对着都公的艺术作品肃然。他的心态是极适合隐在茅家埠的山水间，用手中的一匹匹锦，织出西湖里外之美的。尺幅之间，却存振兴实业、教育救国之志，可不是如同千年西湖的涓滴之水，流淌出杭州一城的博大胸襟呢！

　　所以我是极推荐去西里湖走走看看的，尤其是往茅家埠揽胜寻芳。这人文的情怀和自然的秀美，尽在天地无言中，实在值得细品。

　　（作者介绍：俞天立，金融学硕士毕业。曾获得过浙江省首届鲁迅杂文奖银奖、“我的西湖记忆”全球征文一等奖，浙江省第九届“新荷计划”入库人才。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杂文学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茶当酒品》《素手调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