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月婺剧团正在搬卸道具。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1月30日,临近中午,一辆载着音响设备、舞台道具等各式器材的小型卡车开进了金华东阳下瑶村,倒着驶入刚搭建好的巨大棚子里。章仁杰快步向前,帮着把东西往下抬。
村里刚刚完成族谱重修,多个大红色祝贺条幅横横竖竖地悬挂在屋檐下。对村民来讲,一场婺剧大戏必不可少,演员章仁杰所在的浙江中月婺剧团二团于是被邀请过来,连唱三天。
一年到头“忙得脚不着地”,是今年很多民间剧团的日常,不少剧团去年演出了六七百场。据浙江文旅厅不完全统计,目前浙江省登记注册的民营文艺院团有1476家,从业人员超过了5万人,每年累计演出超过30万场次,为1.5亿人次的观众带去欢乐。民间剧团日益成为浙江演出市场的重要力量,也让浙江成为国内民营剧团发展最为繁盛的省份之一。
“浙江戏曲氛围浓厚,老百姓生活离不开听戏,给广大民营剧团发展提供深厚土壤。这些民营剧团每年承担大量的演出任务,是送戏下乡的主要力量之一,是当代戏曲艺术传承传播的生力军。这些扎根农村、服务基层的民营剧团,实现了对国有专业演出团体、大型演艺活动的有力补位,为广大农村群众带去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2月7日,浙江艺术职业学院戏曲学院院长周伟君告诉记者。
乡村与流动的舞台
下瑶村不大,群山环绕,从金华市东阳北站驱车向南一个小时方可到达。记者走进村子时,三三两两的村民正在屋前唠着家常,道路两侧插着彩旗,周围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金华东阳下瑶村里的婺剧演出现场。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临近开演,章仁杰去往后台化妆。前两天雨水浸湿的泥土还没干,章仁杰踩进去,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这是一个流动的临时舞台,整个场地由覆盖在钢铁骨架上的红绿色巨大防水篷布临时搭成,中间架上一块块木板。章仁杰掀开篷布,从最后面的小梯子爬上后台的化妆间,记者紧随其后。
后台稍显简陋,每走一步地板就吱呀作响,四十见方的地方摆放着各式道具与服饰,斧钺钩叉、刀枪剑戟、凤冠霞帔以及多色彩旗装在不同的敞口箱子里。黑色的武将服、暗红色的重臣服、金黄色的宫廷服等各样戏服挂在靠墙的衣架上,方便演员们随时更换。
婺剧演出后台一角。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这个是花旦用的蝴蝶盔,那些是元帅盔、状元帽,根据不同的演出需求,演员们会搭配服装换上不同的盔帽。”章仁杰指着架子上一排让人眼花缭乱的帽子说。
演出后台摆放的蝴蝶盔。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记者注意到,蝴蝶盔贴银点翠,显得很不一样。前口大绒球,左右饰蝴蝶、光珠、小绒球,蝶形耳子挂双排彩穗,插雉翎,挂狐尾。加上垂落的流苏、错落有致的绒球与光珠,似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造型极为精致。
在道具旁边,几十个黑色化妆箱堆成了演员们的化妆台,白色的灯泡亮起,二十几位演员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着底妆、油彩等。浅色的散粉被刷子扬起,在灯光下如烟雾一般升腾。
演出后台正在化妆的演员们。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下午的第一场戏是婺剧经典《龙凤阁》,讲述明代一桩外戚欲政变和朝中大臣反政变的宫廷戏,其中几位净角的脸谱格外引人注目。
在其中扮演净角“徐延昭”的演员叶国荣告诉记者,净行的人物一般都是性格特征上很明显的男性,或粗犷豪放,或刚烈正直,或残暴威猛,或阴险凶狠等等,总之从脸谱中可以直接地看出他们的性格。
在演出后台化妆的叶国荣。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而徐延昭属于正净,他的脸谱俗称“老脸”,额头为白色,面部的紫红色占据十分之六,勾画的白色眉眼与“白满”的髯口透出其老当益壮的风采。
作响的木板、喧嚣的锣鼓声不断传入耳中,演员们已经习以为常,过于安静反而让他们有些不习惯。
同一时间的台州黄岩,熊莲芬的椒江越艺越剧团正带着全套的装备前往北洋镇前蒋村,为接下来连续5天的越剧演出做准备。
这些民营剧团自称“草根”,亦像浮萍,没有固定的演出场所。
“我们的舞台是流动的,今天可能在台州,明天可能就要跑到宁波,往往接到哪里的订单就去哪里演出,带着道具服装随时出发。”熊莲芬说,但演员们是可敬的,没有人抱怨条件的艰苦。不分春夏秋冬,顶着风雨扎根在乡村的土地上,丰富着村民们的文化生活。
戏剧与演员的热爱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纷飞的大雪覆盖在金华永康婺剧演出舞台的顶棚上,积了厚厚一层。
零下的天气里,场地上只剩零星观众,雪花不时吹进舞台,身着单薄戏衣的章仁杰呼着白气和演员们坚持演完了婺剧《赵锦棠》。
1月20日,婺剧演出现场下起了大雪。图片来源:受访者
大雪、台风、暴雨等恶劣天气,是“乡村戏班子”经常遇到的情况。“前几天金华下大雪,但我们的演出不能停。老祖宗的规矩讲,唱戏的开了嗓子就必须唱完,不管有没有人看,这是对这一行的尊重。”章仁杰说,那天剧团里几个人把演出棚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安全风险后,大家才放心下来。
采访中,所有演员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两个词“戏比天大”“唯有热爱”。
“没有喜欢,坚持不下来的。”演老旦角色的朱素梅已经进入戏剧行业40年,是中月婺剧团里年纪最长的演员,她一边化妆一边向记者讲述自己的过往。
在演出后台化妆的婺剧演员朱素梅。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15岁时,上初三的朱素梅接触到婺剧,就萌发了成为婺剧演员的梦想。“从那时起,就跟着剧团一直到现在。就是喜欢婺剧,就是喜欢上台演戏,这么多年经历了小生、正生、老旦等行当,也是从小演到老了。”朱素梅边说边笑了起来。
29岁的章仁杰也已经有十年的演出生涯,其间遇到过暴雪压垮舞台、台风吹走道具;遇到过洪水拦住去路、高温中暑;遇到过疫情中断戏曲生涯,但这些对他来说都已不足为惧。
婺剧演员章仁杰正在更换戏服。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前几年,因为疫情,所有剧团的演出都停掉了,很多人只能靠送外卖、跑网约车等来维持生活,作为一个过渡等待疫情的过去。”章仁杰告诉记者,疫情时间,自己在用家里的车跑货拉拉,有段时间疫情特别严重,连货拉拉也停掉没法跑了。
赋闲在家时,不少演员也在抖音等社交媒体平台直播,一是过过戏瘾,二来赚一些生活费。疫情一过,演出行业回归正常,剧团的人重新聚起来,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每到一地都场场爆火。
不管是婺剧还是越剧,演出现场都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在黄岩的前蒋村,十里八乡的村民骑着电动车、三轮车,或者乘坐公交前来观看越剧,能容纳上千人的场地很快被占满,有些人干脆站在后面全程观看,时不时跟着演员的曲调哼唱起来。
台州黄岩前蒋村的越剧演出现场。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浙江中月婺剧团在2023年全年演出600余场,同样到临近春节才能短暂休息几天,春节后第二天就要回归演出节奏。二团团长鲍文铮直言,去年大家都是累并快乐着。
在乡村,“看戏”是一件大事,赶上红白喜事或节庆日,请剧团唱戏一直是重要的仪式。
台州黄岩前蒋村越剧演出现场,一位80多岁的爷爷告诉潮新闻记者:“大家都很喜欢越剧,只要演出的地方不是很远,附近村庄的人都会随着剧团‘闻声而动’。”
“观众是演员的衣食父母,我们属于‘双向奔赴’。每次看到台下观众的笑声与掌声,我们就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熊莲芬说。
传承与剧种的兴衰
“心猿意马急难待,恨不能,恨不能立时拥在怀。名花理该名苑栽,移花接木看我巧安排……”
舞台上,饰演越剧《救风尘》中“花花公子”周舍的熊莲芬娓娓唱道。她手执白色马鞭,身穿凤形图案的丝质橘色戏衣,头戴造型别致的藏青色丝绒盔帽,脚踩高约4寸的青色花纹云头靴,活脱脱一位风流倜傥的越剧小生。
饰演周舍的熊莲芬正在越剧舞台上演出。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舞台左右两块小电子屏滚动播放着戏剧字幕,观众边听边看,频频鼓掌。潮新闻记者注意到,现在的民营剧团不仅唱功专业,设备也在逐渐升级,不少剧团都购置了背景电子屏,戏服、头饰、乐器等配套设备一应俱全。
浙江作为南戏发源地,戏曲氛围浓厚,地方剧种数不胜数。不少地区都有人专做搭戏棚子的生意,往往两三个人半天就可以搭完。在村庄之间辗转演出,交通工具早已不是从前的拖拉机和公交车,装道具、音响和货物的大货车也有联络人。在温州、台州、金华等地,各区县都有专门的经纪人,在村子和戏班之间穿针引线,成熟而专业的剧团与演员还往往有着大批剧迷。
正在演出后台化妆的熊莲芬。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民营剧团里流传着“挣不挣钱看春节”的说法,春节前后是演出旺季,各个剧团都在把握这个时机。在前蒋村越剧演出后台,熊莲芬一边化妆一边跟几位剧迷聊天。有一位剧迷是从60公里外的三门县赶来,专程观看熊莲芬的表演。
台州作为越剧兴盛的地域,剧团发展红火、品种繁多,上有国家专业剧团,下有随遇而安的草台路头班,中间还有活跃度最高的民营剧团。
“在我看来,民营剧团因为专业水平上的限制,虽然在原创制作上比不了国家专业剧团,但是它们深入基层触及乡土,对越剧的传承传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位剧迷告诉记者,一般只要有越剧演出,台州当地的老百姓都会从早看到晚。
越剧演出现场的观众。潮新闻记者 朱高祥 摄
周伟君告诉潮新闻记者,浙江民营剧团中戏曲剧团占比为53.9%,其中较大部分的剧种都属于国家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民营剧团的生存、发展情况从文化生态的层面直接反映出浙江省传统文化、民间文化的生存状态。”
演出市场红红火火,剧团团长们也有自己的烦恼。民营剧团普遍存在的情况是,队伍不稳定,不少剧团的劳动合同是一年一签,甚至是按天结算,初到剧团的演员刚刚培训好、磨合好,但合同也到期了。另外,人才缺乏也让民营剧团捉襟见肘,技艺一般的演员提升不了层次,好的演员又倾向于到条件更好的剧团寻求发展,不愿意待在自负盈亏的民营剧团里。
浙江全省现有18个剧种、58个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地方戏曲种类众多,但发展并不平衡。越剧、婺剧、绍剧等剧种传承发展得相对繁荣,但甬剧、姚剧、宁海平调、台州乱弹等剧种仍属于“天下第一团”,即仅靠一个剧团在传承发展。
甬剧演出现场。受访者供图
“比如甬剧,作为宁波最具地域性和代表性的戏曲剧种,目前发展得并不理想。”宁波市甬剧研究传习中心主任王锦文告诉记者,比较成型的民营剧团几乎没有,由戏曲爱好者和戏曲票友组成的业余剧团也只有三个,传承后继乏力。
王锦文认为,为了大小剧种共同繁荣,要从顶层设计上加以引导,加强人才梯度建设与作品创作,让老剧种焕发新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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