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教师蒋风

　　金秋时节，浙江师范大学风景宜人，黄山栾落下小巧的花朵，艳丽的百日菊开满山坡。

　　9月21日上午，山坡旁的正阳楼内喜庆祥和，蒋风教授百岁寿辰庆祝活动在此举行。一头银发的蒋风坐在轮椅上，手捧鲜花，面色红润，上百名专家、学者从全国各地赶来道贺。

　　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汤素兰来了，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汤汤来了，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韩进来了……声声祝福，不绝于耳。望着亲切的学生，蒋风情不自禁地说：“我教过小学，也教过中学，时间最长的是在高校教儿童文学课。我把儿童文学当作一生的事业，但我始终认为，我只是一名平凡的儿童文学教师。”

　　话语中间有停顿，握着话筒的手有些颤抖，蒋风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我在倾听你们的理想之歌。”从1952年教书育人起，他一次次勉励学生。几十年来，一首首理想之歌在他身边唱响，飞到五湖四海，成为引领当地儿童文学教育、创作、研究、出版工作的动人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在倾诉着一位平凡教师的伟大……

　　9年，6封信，一个不能少

　　和煦的阳光洒在菁菁校园，年轻学生用轮椅推着蒋风缓缓前行，韩进上前道贺：“先生，生日快乐！”他带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长达17页的PPT，展示了蒋风从读小学到100岁的照片，以及他对新中国儿童文学学科建设的贡献。韩进来自安徽农村，是蒋风在浙江师范大学教的1990届儿童文学研究生。

　　结识韩进前，蒋风已在儿童文学学科耕耘了20多年。1978年，在浙江师范学院（1985年升格为浙江师范大学），他率先在国内高校中恢复开设儿童文学课，并筹建全国第一个儿童文学研究机构——儿童文学研究室。1979年，他率先在全国招收儿童文学硕士研究生。

　　1982年，在安徽劳动大学读大二的韩进给蒋风写了一封信，想报考他的研究生。很快，他收到了回信。

　　韩进同志：

　　你好！

　　来信收到。你有志于儿童文学事业，拟报考儿童文学研究生，非常欢迎。我院于去年招了第二届研究生，是今年年初进校，要到明年（笔误，应为后年）年底毕业，因此83年不招，拟84年再招第三届。到目前为止，招收儿童文学研究生的院校，尚只我院。

　　最近我们办了个幼师儿童文学教师进修班，在学习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时给他们开了个书目，今附寄一份，供参考。

　　如有问题可再来信。

　　此致

　　敬礼

　　蒋风

　　1982.11.11

　　素不相识，知无不言，看着蒋风的亲笔信和长长的书单，韩进感动不已。13天后，1982年11月24日，蒋风给韩进写来了第二封信，介绍了儿童文学研究生的入学考试科目、要求及有关参考文献。信里的几句话，韩进至今能背诵：“理想是生活的旗帜，崇高的理想能指引生活中的每一步路。愿你把理想付诸行动，用顽强的意志和毅力去实现它。我在倾听你的理想之歌！”

　　通往理想的路崎岖不平，韩进四次报考研究生都失利。1988年7月30日，蒋风再一次给韩进写信，提了两条建议供他参考：继续报考研究生，争取下一届能考上；立足于自学，他可以给予一些必要的指导。

　　韩进深受鼓舞，发誓只考蒋风的研究生。就在他要报考1990届研究生时，他所任教的高中却劝他留下安心教书，他动摇了。不久，一封信寄到了韩进所在县的教委领导手里，写信人是蒋风，他阐明了儿童文学的重要性、培养新人的急迫性以及韩进的儿童文学志向，特别强调他看好韩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韩进顺利报考，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成为蒋风在离休前的最后一届儿童文学研究生。毕业后，韩进到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成为安徽资深出版人和文艺评论家。

　　9年，蒋风给韩进写了6封信，成功帮他唱响理想之歌。回首往事，韩进感慨万千，蒋风勉励过的学生不止他一个。他叮嘱过每个研究生，儿童是祖国的未来，儿童文学事关一代代儿童的成长，我国儿童文学学科根基弱，人才流失严重，大家要掌握扎实的专业知识，树立献身儿童文学的理想。

　　他的勉励，他的心血，没有白费。离休前，他在浙江师范大学招收了十一届儿童文学硕士研究生，培养了20多名人才：研究生王泉根成为国内第一个儿童文学博士生导师，研究生汤锐成为连环画出版社总编，研究生方卫平成为国内儿童文学理论界的权威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朱自强在多年前说过：“在蒋风教授指导下努力研究的学者，已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中的中坚力量。”

　　30年，“四无大学”，上千人不嫌多

　　“蒋风照亮了一代又一代儿童文学创作者、读者和学子的心灵之路，一批又一批优秀儿童文学作家在其悉心指导下脱颖而出、成长成才……”9月21日上午，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叶彤发来贺信，由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汤汤代读。声音清脆，饱含深情。来自武义的汤汤，是蒋风离休后创办的“四无大学”的受益者。

　　1994年，蒋风离休，他觉得自己有经验，身体好，想继续培养儿童文学人才。1995年，他对外招收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仅收50元报名费、450元资料费和邮寄费，学员们自学完《儿童文学概论》等6门课程，完成24篇作业和3篇论文，并通过考核，就能获得结业证书。这所没有门槛、没有地址、没有名称、没有学历的教育机构，被称为“四无大学”。每年夏天，蒋风为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班的学员开展面授教学活动。2003年夏天，面授教学活动在武义举行，武义县实验小学语文老师汤汤（原名汤红英）来聆听。第一天，她就被讲课内容所吸引，五六天的课听完，她已决心开始童话创作，之后常向蒋风请教创作技巧。她写的作品，蒋风及时刊登在自己主编的《儿童文学信息》报上，2007年前后，连续刊发了她的童话《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别到五厘米之外》等。

　　2009年，汤汤要出人生中的第一本书——长篇童话《来自鬼庄园的九九》，请蒋风写序，85岁的蒋风一口答应。

　　德高望重的长辈为初出茅庐的作家写序，给了汤汤一个惊喜。多年后再读序文，汤汤的眼眶湿润了。一位有眼疾的85岁老人，拿着放大镜读着她的文章，对她的作品风格了如指掌，为她的点滴进步感到高兴。“他对晚辈的栽培和提携可见一斑，他对后辈太亲切和蔼，以至于我们常常会忽略他其实克服了很多困难。他的格局很大，从不提及这些，只是一直宽容、温和、亲切地期待着我们。”汤汤迄今感念在心。

　　殷殷期盼，终有回响。之后，汤汤在儿童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越走越稳，好消息不断传来，她的作品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荣誉，还三度获得国内儿童文学最高奖项——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

　　今年，蒋风100岁，“四无大学”30岁。30年间，全国上千名儿童文学爱好者进入“四无大学”这座“梦工厂”，蒋风敞开怀抱，他听到的理想之歌，远远不止属于汤汤的那首。石家庄的沈芬向蒋风求学，受到启发后重点从事科普创作，2007年被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第五次代表大会授予“有突出贡献的科普作家”称号；岳阳师范学院老师方先义2011年追随蒋风学习，2018年出版两部小说，入选岳阳市“文艺岳家军”人才支持计划……学员们受蒋风指导帮助的故事，可以汇集成一本厚厚的书，里面留存着众多感人过往。浙江东阳学员楼向东记得，2008年面授教学活动，蒋风到场作讲座，中途身上发凉，嘴唇发紫，被搀扶回家；江西鹰潭学员程东明记得，2018年面授教学活动即将在金华举行，蒋风在杭州治病，他说：“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孙毅年长蒋风两岁，在84岁时成为蒋风的学员，2021年去世。生前，他给蒋风写下诗歌《爱的花园》：

　　有个学校在金华，

　　它的学生遍天下。

　　年小的是十岁娃，

　　年长的超过八十八。

　　不少的学生还要比那

　　校长的年纪大。

　　说出来你不相信，

　　金华你找不到它。

　　学校它在哪儿？

　　在一位老爷爷心里呀。

　　他年年都培养出

　　一朵朵一朵朵一朵朵……

　　爱的花。

　　十几年，20多所机构，推广童诗不觉老

　　“祝蒋风爷爷生日快乐，爱你哦！”9月21日上午，浙江师范大学附属幼儿园的8名孩子通过视频向蒋风祝寿，童音稚嫩，比心动作快慢不一，在场人员忍俊不禁。目睹视频，该园退休老师吕音回想起蒋风到幼儿园推广童诗的往事。

　　2009年，浙江师范大学附属幼儿园申报了关于儿童文学实践研究的浙江省教科规划研究课题，老师们不知该从哪方面着手开展实践。“先做童诗教育，诗歌对孩子的作用很大。如果你们有困难，可以来找我。”85岁的蒋风热情指导，许下承诺。

　　第一次开展童诗教学活动，幼儿园的老师们选用了一首名为《床》的儿歌：“树上的叶子，是小青虫的床，河里的鹅卵石，是小鱼儿的床……”蒋风听完课后激动地说：“我们就是要选这些优秀的诗歌开展教学，给孩子美的享受、好的熏陶！”

　　为了帮幼儿园老师更好地理解诗歌内涵，蒋风建议开展老师诗歌朗诵会。朗诵会安排在晚上，年近九旬的他每次都到场细心点评，提醒老师多让孩子朗读诗歌。蒋风还给幼儿园的家长举办沙龙，鼓励他们用诗歌浸润孩子的童年。

　　十几年的童诗教育坚持下来，老师们的专业水准提高了，孩子们的想象力更丰富了，有时，一片叶子、一滴雨也能激发他们说出一首小诗。“太阳/是小雨点的爸爸/他把小雨点/带回了家……”小诗人成长了，蒋爷爷笑了。

　　2001年到金华市青少年宫教孩子们童诗创作，2003年在马来西亚为当地写作营讲儿童诗，2015年在金华成立八咏童心诗社……21世纪以来，蒋风到20多所机构指导开展童诗教育，众多孩子受到童诗熏陶。

　　青山不老，夕阳火红。能在高等学府的三尺讲台当引路人，也能弯腰为3岁孩童当老黄牛，从“蒋老师”到“蒋爷爷”，称呼在变，初心未改。

　　今年秋天，蒋风迎来百岁寿辰，坐在轮椅上回望世纪风云，他的眼前繁花盛开，他的耳畔歌声不绝。台湾作家林世仁为他写下诗歌：“一百岁的风/为什么让世界都踮起了脚尖？/风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继续往前吹/由过去吹向未来/吹过江边的枫树/吹过荆棘的道路/一路吹响出童心的口哨/而被风拂过的世界/仿佛心中也诞生出一缕风……”

　　好一首贺寿的歌！好一缕平凡的风！ （本版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除署名外）

　　记者手记

　　平凡的教师，

　　不凡的教育家精神

　　今年8月，《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弘扬教育家精神加强新时代高素质专业化教师队伍建设的意见》指出，要强化教育家精神引领，坚持教育家精神弘扬践行，讲好中国教育家故事。

　　一个月后，在金华一位老人的百岁寿辰庆祝活动上，我们看到了一个践行教育家精神的鲜活样本。

　　心有大我，至诚报国，是教育家的初心。无论是离休前在高校执教，还是离休后发挥余热，蒋风心里想的都是儿童文学，都是祖国的未来。他的讲台不局限在高校，他的学生不局限在校园，他的课堂没有门槛，所有热爱儿童文学者，今天是学生，明天或许成为栋梁。星星点灯，灯火越亮，希望越大。

　　言为士则，行为世范，是教育家的道德情操。儿童文学学科重要，却一度不受重视，蒋风从不抱怨，用一次次“首创”开拓引领，为学生、为同行树立了榜样。晚年，他放弃安逸的生活，广纳学员，送教上门。什么叫“择一事，终一生”？像蒋风那样心无旁骛走到底，就是。

　　勤学笃行，求是创新，是教育家的态度。蒋风招收儿童文学研究生时，职称还是讲师，他大胆申报，自己从事儿童文学研究起步早，有带研究生的实力，何惧职称束缚？晚年，他创新性借鉴了“非农业户口”的“非”字，招收非学历儿童文学研究生，办起“四无大学”，只要能学到真本领，任何条条框框都可以突破。

　　金秋时节，在这位平凡教师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不凡的教育家精神。要学习贯彻这种精神也不难，一生一念，勇敢向前，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