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我们从小就听过有关它的各种故事——卧薪尝胆的勾践、飘然而去的范蠡、沉鱼落雁的西施,但我们很少能说得上来,这些事件的准确发生地。例如:吴越争霸的战场在哪?勾践命范蠡建造的越王城又在哪?
这些事件已相当久远,雨打风吹,已将地面上的众多痕迹抹去。
然而,考古工作者持续不断的工作,还是让那个遥远的国度逐渐清晰起来。尤其是不久前,绍兴稽山中学遗址和亭山遗址接连发布重要考古新发现,不约而同地指向了那群我们熟悉又陌生的先人。
一瓦一石、一丘一墓,看似零散,却串起了越国先人的生活脉络,让我们得以跨越时空,在时间的标尺上寻找到一些刻度,一点点感触那个遥远古国的温度。
去年12月3日,“读戉—亭山遗址群出土青铜器展”在绍兴浙东运河博物馆亮相。亭山遗址群展现了东周时期越国核心区域的物质成就。展览将延续至今年3月31日。 通讯员 朱刚良 摄
刻度一
一些山丘上的土墩
土墩墓出现与越国兴亡时间重合
追寻越国,从哪里开始呢?
如果我们行走在天目山麓、西苕溪畔,在这江南典型的丘陵地带,时常会发现,在山体上方,有一些格外异于山势的凸起。特别是黄昏,夕阳西下,勾勒出一个一个错落的剪影。
早在上世纪50年代,人们就对这景象好奇。这些土墩往往分布在史籍记载的吴越争霸的前沿,是烽火墩?是藏兵处?
直到上世纪70年代,考古工作者终于认定这是一种特殊的墓葬:土墩墓。
和后世习以为常的深挖式的墓穴不同,江南一带的先民,习惯用这种方式来安葬逝者。他们先在地面堆筑成高大的土堆,然后在其上挖造墓穴;或直接在平地上堆土起坟埋葬。
有意思的是,这些土墩墓出现的时间和文献记载中越国的兴亡差不多是重合的——这给了我们一个明确的指向,我们由此首先来到安吉古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这里保留着许多那一时期的遗迹。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田正标,每当介绍当地的越国遗存,总会起身站在考古工作站的大幅地图前,指着天目山北麓与茅山南侧余脉交接部。
“你们看,这一带是山水环抱的河网平川,南靠九龙山、北望笔架山,是天然屏障;西临沙河、东近西苕溪,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交通便利,是极佳的繁衍生息之地。”他说。
在这片区域,几十年来,考古工作者一点点揭开了一个整体面积约33万平方米的城址,出土了春秋战国至两晋时期近2万件珍贵文物。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断,这里就是越国早期都城所在呢?王侯级大墓是关键证据。
上世纪90年代,安吉县文物工作者陆续发现了龙山、笔架山、上马山墓群。2007年之后,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又在等级最高的268座龙山墓群中,有了一个更惊人的发现——八亩墩。
在一座海拔41.8米小山的顶部,高耸着这座金字塔形的大墓。主墓居中,外围两重共计31座陪葬墓。转角方正的隍壕,将所有墓葬围合于内。目前保护展示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冬日晴空之下,壕内水波粼粼。
八亩墩墓园由中心主墓、外围陪葬墓和隍壕三部分构成。“隍壕是商周时期王陵的专属配置,覆斗状的封土形式也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田正标告诉我们。这个时期的越国尚未称王,墓葬明显已僭越礼制。其背后,显然是日渐强盛的国力支撑。
这一点,同样可以在外围长达23米的器物坑里得到印证。这个陪葬器物坑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越墓器物坑,坑内成套精美的原始瓷器和印纹陶器成排布列,说明越人有着自己独特的礼仪。大量的动植物遗存,有海鲜、有畜禽,说明当时的越人不再“茹毛饮血”……
“八亩墩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一个重要的时间刻度。”田正标认为它比允常(越王勾践的父亲)的时代早一点,反映了越国称霸前的社会发展状态。
那么,八亩墩古墓墓主人是否就是勾践的祖父夫谭呢?在此之前,越国更早的都城又位于何处?《史记》和《越绝书》都记载,越人的先祖是大禹的五世孙,被封于会稽。这么说来,越人是一组北方来的移民,安吉是他们进入江南的重要一站?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越人本就是江南的土著,被封的说法只是后世的攀附,这里是他们向外的前沿?
考古打开了一个历史的“盲盒”,但“盲盒”之中又套着更多的“盲盒”。
刻度二
一座像船的王陵
墓室或模仿大船,古越国向海而兴
印山,绍兴市柯桥区一座看似普通的山丘。一座王陵的发现,让它为越国历史版图提供了另外一个重要的刻度。
这是一座在整个中国考古史上堪称奇特的王陵,目前已经对外开放。我们刚刚踏入,就和其他参观者一样惊讶不已。它那由巨大枋木搭建而成的墓室,其断面居然呈现出罕见的等腰三角形。
棺椁则由一段巨大的圆木对剖雕凿而成,一半作为棺身,另一半作为棺盖,长度逾6米,巨大的尺寸超过了以往考古纪录。制造这个巨型独木棺采用的树木,其生长年限至少在百年以上。
侧墙所使用的撑木,直径均在一米以上,共107 根,撑木之间未见任何卯榫连接装置。墓坑填筑的青膏泥用量接近6000立方米,青膏泥之下是吸水防潮的木炭,总重量约1750吨。
我们凝视着整个墓室,如此庞大、精密、奢华,墓主人的地位毋庸置疑。
田正标当年也参与了这里的发掘。他说,学界基本认定,这座大墓埋葬的是允常。因为印山大墓许多方面都和《越绝书》上这段记载对上了:“木客大冢者,勾践父允常也,初徙琅玡,使楼船卒二千八百人,伐松柏以为桴,故曰木客,去县十五里。”
可惜的是,陵墓早在秦汉之际就已被盗,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佐证材料。也有学者怀疑,这种需要营建数十年的大墓,允常时期的国力能否支撑。这里埋葬的会不会就是勾践本人?
而面对长条形墓穴和三角形断面,学者李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墓室是不是就像一艘大船?
他由印山王陵的形制联想到挪威的维京船葬。虽然这是两个不同时空的文化,但在这种奇特的形制背后,是否有着类似的文化意味?
维京人,北欧最早的原住民,以造船、航海著称于世。他们死后葬在海边,以船为棺,墓室模仿船舱的模样。越人呢?他们生活在一片水泽之乡,当时的水面覆盖率远远超过现在。
我们留意到一段历史,勾践击败吴国后,成为春秋时期最后一霸。他为了保持辐射力,决定迁都琅琊。许多人也许并不熟知,他们走的也是海路。
《越绝书外传》记载:“勾践伐吴,霸关东,徙琅琊,起观台,台周七里,以望东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
浙江宁波博物院有一件镇馆之宝,是战国的“羽人竞渡纹铜钺”。四个头戴高高羽冠的人坐在狭长的轻舟上,双手持桨,奋力划船前进……浙南很多地方的沿海山崖上,发现过船形的摩崖石刻,有单人船,还有双人船,上面有风帆……
回到印山大墓这个特殊的形制,或许,其墓室就是模仿一艘大船,而环壕并非为了防御,而是象征着湖海……古越国不仅仅有农耕文明的辉煌,向海而兴的基因,也在此滥觞。
印山王陵 受访者供图
刻度三
一处操场下的遗迹
越国考古首次发现筏状地栿建筑
绍兴市稽山中学的同学们也许不会想到,在他们日常奔跑的操场下面,埋藏着越国建筑遗迹,甚至还埋有一匹漂亮的骏马。
这个遗迹是因为学校扩建施工,考古人员进行前置勘探才被发现的。它距离学校南门相传为越王勾践箪醪劳师之地的投醪河,仅需步行百米。
绍兴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李龙彬用激光笔指着考古探方的坑壁,一条条白线划分出战国、两汉、六朝、隋、唐等多个时代的地层堆积。在这个剖面上,我们能直观地看到,越国人当时的活动地面和今天绍兴人的生活地面,纵向距离有五到六米。
在考古探坑底部,多条圆木状的地栿横纵相间、层叠交错成网格状铺设,就如同捆扎后平放的一个大木筏子。“纵横叠压了2至4层地栿,再铺上巨型垫板,垫板中部立柱,它们可以有效分散来自上面建筑的压力。”李龙彬解释。
这种筏状地栿建筑,也是首次在越国考古中发现。那么,什么样的建筑需要如此复杂缜密的营建方式呢?“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这片地基之上应是一个高等级、规模庞大的建筑群。”李龙彬表示。
在南方湿地环境中,人们通常采用传统干栏式建筑,中原地区则一般为台基式。稽中遗址这种地下木构与地上台基相结合的建筑,让我们看到了南北文化的交流交融。
也许,那匹马也是这种交流的结果。
马身残长有1.9米,骨骼结构清晰分明。经骨胶原测定,这是一匹距今2480±30年前的公马。这恰与史籍中记载公元前490年勾践命范蠡建城为越王都的时间契合。
中国的家马最早出现在黄河上游地区。在古代南方,舟楫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南方的湿润气候和复杂地形使得马匹的饲养和长途迁徙变得困难重重。
这匹马为何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用途?
研究者还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是,我们不妨先做一些推测:或许,它是越国向北方开拓过程中的战利品,曾随越国将士南征北战;或许,它是作为祭祀用品被埋入土中,以祈求国家的安宁和神灵的庇护。
现在,让我们回到史籍。据《越绝书》记载,勾践为巩固越国力量,命范蠡修城,包含两个相连的大小城:其中小城,相当于王城,周长约“二里二百二十三步”,有四个陆门和一个水门;“大城周二十里七十二步”。
稽山中学的越国时期遗迹是小城的一部分吗?现在还难以下这样的结论。但它证实了今天绍兴古城所在,在春秋战国之际,这里就已经是重要的聚集地。
去年7月23日,考古人员在绍兴稽中遗址考古发掘现场保护发掘出的木质建筑构件。 新华社发(资料照片)
刻度四
一个位置独特的盆地
亭山遗址处于中央,或是传说中的大城
越国王城的所在还有哪些可能性?
比如,著名的府山,上有越王台,还有文种墓,首当其冲成为探寻的对象。事实上,早就有学者推断,勾践正是依托府山建起越王小城。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徐新民研究员,最近几年一直在绍兴从事考古调查、勘探、发掘。2020年,因为府山公园游步道改造,他的团队被委托在工程涉及部位做考古勘探。
但这次勘探,没有发现古越国的遗物,徐新民有点遗憾,不过,他强调,没有发现,并不等于没有存在过。府山自五代作为州署用地之后,一直是越州(绍兴)公共建筑的理想选址。不停地建造、废弃、再建造,频繁的基建,已经将那些可能存在的遗迹给损毁或深藏了起来。
徐新民在府山遇到的遗憾,很快在亭山遗址群得到弥补。
亭山位于会稽山以北,四面分别被坡塘江、上港沿河、娄宫江和风则江所环绕。2020年7月,徐新民在配合常禧路延伸段工程建设而开展考古发掘期间,调查发现了亭山遗址。
徐新民团队挖了400平方米以后,居然发现了一座码头的遗迹。
在发掘现场,能清楚地看到3排排柱,一排长度接近6米,木桩下端砍削成锥形插入生土,残存高度不等,每根木桩之间的间距相当。再外面,则是古河道的遗迹,河道很宽。徐新民说,起码在50米以上。
这些排柱,一边靠着一个土台,最后两排则延伸到水里去了。当时的越国,肯定是水泽之乡,但之前的考古,还没有发现如此清晰的码头基座。
印证亭山一带是越国重要遗迹的,不仅仅是这个码头。就在不远处,他们又发掘到一个堆填了大量木炭的沟。在沟里发现了陶器、各种食物种子,有米、粟等。
徐新民推测,这里填埋了祭祀后的用品。燔祭是古代相当常见的一种祭祀方式。先民将祭物用火焚烧,奉献给他们所崇拜的神,祭祀用品不能随便处理。
而这,恰恰和亭山南区的发现印证起来了。在这里,考古工作者发掘出了一个至少600平方米的大型建筑基址。其实,它可能远不止这个规模,因为这片遗址的两侧目前分别被公路和河流打断了。
这很可能是一个高等级的大型礼制性公共建筑。
我们看到作为基础的方形木柱边长82厘米,是目前越国考古发现最大的。推测一下,徐新民说,这树的直径至少得有1米。再搭配上出土的48厘米长的巨大瓦片,这建筑该有多壮观。
在亭山遗址群的南山遗址,还发掘到多种兵器,“戉字戈” 和“王字矛”尤为引人注目。
“戉”字在古代可假借为“越”字,“戉”字可能与越国的族名或国号有一定关联,是越国文化和身份的一种象征。“王字矛”,则在骹与矛身之间铸有双勾“王”字铭文,也许是王室或贵族专用的兵器,或者是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礼兵器。
码头、祭祀沟、礼仪建筑和刻有铭文的兵器,这一切构成了一条逻辑链条。亭山一带可能是古越国的一个重要所在,它会是传说中的大城吗?
徐新民工作之余,会登上亭山的高处远眺。
如果《越绝书》的记载无误,那么,勾践之大城,应该在小城的南方,面朝大海,向海而生。
当站在亭山之巅,环视东南西三面,不远处尽是起伏的山丘,形似一个C形的盆地,面积约70平方公里。盆地中,分布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孤立山丘。亭山处在这个C形盆地的正中央。
这里能望见会稽山峰上的大禹雕像。附近发现过大量越国贵族墓葬。2002年还发现了一批长60米以上的土墩墓。以南5公里就是印山王陵。而且,这里离府山的直线距离也不过3公里。
徐新民说,亭山东侧的自然V形地貌,形似巨人张开双臂,伸展手掌,欲将府山纳入臂环。从府山再向北望,杭州湾近在眼前。
亭山,其地理位置,其周围越国遗迹的密集程度,都产生了太多让人想一探究竟的谜团。也许,揭开这些谜团,尚需假以时日。不过,考古工作者已经又一次在探寻古越国的路上,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刻度。
从那些高耸的土墩墓群到别具一格的印山大墓,从稽山中学的筏状地栿到亭山遗址厚厚的灰烬,古越国的轮廓正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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