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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小乡”怎样有大作为

——关于加快浙江“少”“远”“弱”乡镇发展的调查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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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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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24 07:27:40 来源:浙江在线-浙江日报 记者 金梁 郑亚丽 周琳子 傅颖杰

  浙江在线6月24日讯(记者 金梁 郑亚丽 周琳子 傅颖杰)乡村,承载着无数人的生命记忆。

  在新型城镇化和乡村全面振兴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人口在集聚、产业在集聚,城乡的特色越来越鲜明,但“少”“远”“弱”乡村也值得高度关注——那里往往人口稀少、位置偏远、发展较弱。

  在浙江876个乡镇中,常住人口低于1万人的“特小乡(镇)”超300个,占比超35%,其中近半数乡镇不足5000人。可以说,“特小乡”既是城乡差距的集中呈现地,又是区域差距的重要表现地,更是农村居民收入的洼地,是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关键挑战之一。

  这些乡镇现状如何,破局路径何在?本报记者深入庆元、景宁、开化、磐安、东阳、乐清、洞头等多地乡镇,从基层的困境和探索中,思考“特小乡”怎样做到小而强、小而精、小而特。

  “人去楼空”带来挑战

  人在减少但公共服务不能缺,如何平衡资源值得思考

  从景宁坐车前往庆元,每天只有早午两趟班车。这条线路穿浙西南群山而过,全长约120公里,沿途设200多个站点,是当地村民走村串乡的重要交通方式。

  班次稀少、路线漫长、站点密集,我们本以为这趟班车较为热闹,不承想车上乘客寥寥。很多站点仅有一两人招手上车,且多是年长者。一趟五个多小时的车程下来,少有客满的时候。

  乡村道路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少。这条“生命线”的冷清,是“特小乡”的直观缩影。

  “这一带堪称全省最大的连片‘特小乡’区域。”庆元县供销社副主任胡效灵从笔记本中翻出一组详实数据:两县交界区域共有18个乡镇133个行政村,总面积超过1600平方公里,而常住人口不足1.8万,人口最少的乡镇不足300人。

  “外面像个村,进村不是村,老屋没人住,院荒杂草生。”胡效灵用这首小诗来描绘这片区域的现状。人在减少,这样的现象正如涟漪般从自然村向行政村,进而向乡镇蔓延。

  无独有偶。浙江省发展规划研究院课题组也做过相关调研,该院共同富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祝立雄发现,浙江乡镇出现了“特大”“特小”并立的现象。全省超10万人口的“特大镇”超40个,其中苍南灵溪镇、乐清柳市镇、瑞安塘下镇人口均超过30万人,与不少县城规模相当;而人口低于5000人的乡镇亦多达150余个,如泰顺竹里畲族乡、景宁家地乡等常住人口甚至不足千人,仅与一般行政村规模相当。

  “这些‘特小乡’集中分布在浙西南地区,以山区乡、海岛乡、民族乡为主,且主要在山区海岛县。”祝立雄说。

  2003年,浙江启动“欠发达乡镇奔小康工程”,帮助欠发达地区加快发展。经过20多年,随着区域协调发展向更高水平迈进,发展相对缓慢的乡镇面对的情况更为复杂,更为渴望探求一条出路。

  人口流失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老龄化加剧。

  在嵊泗花鸟乡,年轻人早已迁往县城,乡里留守的800多人中,60周岁以上老人占比超81%,使这里成为全省老龄化程度最高的乡镇之一。

  数据显示,浙江“劳动年龄人口占比超65%”的乡镇占比12%,而“老龄化率高于40%”的乡镇已高达20%,其空间分布与“特小乡”高度吻合。

  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留守老人看病难。

  从磐安县城去最远的一个乡,开车需一个多小时,这里常住人口仅2000多人,配有一个乡级卫生院。“日常虽有送医下乡服务,但整体医疗保障能力仍显不足,如遇突发疾病就很危险。”该乡基层干部直言。

  与看病难相伴的,是乡村孩子的读书问题。

  在磐安一乡镇的中心小学,教室宽敞明亮,硬件配套不比城区逊色,但学生数量稀少。全校六个年级只有60余名学生,其中一年级学生仅5人,生均教育事业经费成本居高不下。“有条件的家庭都去城里读书了,‘人去楼空’在所难免。”该学校负责人说。

  然而,这些结构性矛盾在短期内很难有效解决。

  一方面,公共服务理应照顾“少数群体”,但在人口稀疏地区,资源错配会造成财政资金使用效率低下;另一方面,政策上鼓励偏远乡镇居民就医、就学等向城区或中心镇集中,但这会给留守群众带来生活上的诸多不便。

  因此,随着人口持续流失,由城乡发展不平衡所衍生的问题,在“特小乡”被急剧放大。如何破解这一系列治理难题,探寻可持续发展路径,成为摆在面前的严峻挑战。

  “不去尝试,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到哪一步”

  主动打造“流量池”,善用“优势论”推动乡村振兴

  发展的不平衡,要靠发展来解决。

  在不少人看来,“特小乡”属于典型的“四无”乡——缺乏优质资源、缺少特色产业、匮乏启动资金、缺失经营人才,发展深陷“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困境。

  这样的地方如何振兴?一路来,我们较少听到“特小乡”干部群众对客观情况的埋怨,反倒是见证了不少“特小乡”不甘沉沦、奋力突围的努力。

  走进东阳三单乡三单村,沙石平地、石板小路、木结构亭阁,这里正是林栖三十六院民宿。谁能想到,曾经无人问津的山村竟然被一家民宿盘活。

  三单村联村干部黄碧晴透露,当初为落地项目“煞费苦心”,在引回乡村能人的同时,推动美丽乡村风景线建设,打造了中医养生空间、禅室空间等项目,与民宿联动协同发展。

  在磐安窈川乡木棉湖景区,一汪碧水沁人心脾,每逢周末便吸引城里人前来垂钓、野炊。这一景区是当地凭借有限财力,坚持几年时间持续投入、分批开发的。

磐安双溪乡发挥生态优势发展“康养+营地”文旅模式。图为双溪乡山林里的民宿。受访单位供图

  “不去尝试,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到哪一步。”窈川乡党委书记陈云良说,当前招商引资难度较大,只有自己主动打造“流量池”,才能为吸引外来资本奠定基础。

  像这样自己“搭台唱戏”的乡镇并非个例。有的依托水库资源,谋划举办“溪水节”;有的背靠森林大山,发展康养经济……姑且不论最终成效如何,这些源自基层智慧的积极探索,都能映射出“特小乡”对发展的迫切。

  在那些最偏远、最难破局的地方,往往蕴藏着最真实、最坚韧的发展力量。

  然而,必须清醒认识到,缺项目往往只是表象,更核心的掣肘在于资源要素的持续短缺。

  其一缺资金。“特小乡”经济基础较差,财力普遍紧张,日常运转尚需精打细算,谋划项目更觉有心无力。有基层干部反映,即便偶然打造了网红景点,但后续投入乏力,也难以有效承接流量。

  其二缺地。这些乡镇大面积区域被划入各种红线之内,用地指标极其紧张。“有时候仅想拓宽乡村道路,一旦涉及占用路边林地,审批便如履薄冰。”一位浙西南的乡镇干部有些无奈。

  其三缺人才。偏远乡镇里大多是老年人,偶遇年轻面孔,很多是外来的乡镇干部。有乡镇党委书记担忧,如今不仅年轻人返乡意愿低迷,连村委换届都面临适龄人才匮乏的窘境。

  “相对于锦上添花,我们更需要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磐安双溪乡党委书记曾畅的肺腑之言,道出了众多“特小乡”的心声。

  “特小乡”为何发展难?调研中发现,一些人习惯于以单一的问题视角看待现状,过度聚焦偏远乡镇的不足和匮乏。但事实上,“特小乡”还蕴含着不少其他乡镇难以企及的独特优势。

  首先是生态优势:山高路远造就了层峦叠嶂、空气清冽、人迹罕见的原生态环境,高度契合人们对“山清水秀”的向往。在景宁大漈乡,很多游客驱车40多分钟专程前去,只为一睹雪花漈瀑布的风采,山中独特的小气候,常令游客流连忘返。

  其次是古村落文化:依山而建的传统村落,展现了自然和谐之美,是乡愁记忆的物质载体。如在开化中村乡,30幢精心修复的夯土结构民居,化身世外桃源般的景象,成为国内首个“回归自然的艺术村落”。

  再者是特色资源:一流的自然环境常能孕育出品质一流的农特产品,很多“特小乡”都有独特产品、文化或景观等。在松阳枫坪乡,很多村落专注生态水稻、高山蔬菜种植,积极探索订单农业模式。

  对于“特小乡”来说,“螺蛳壳”固然是一种空间和资源的束缚,但它亦可转化为一种小而精、小而特的优势。

  在洞头鹿西乡,记者在与该乡党委书记曾华鸿的交流中颇受启发,他反复强调一个字:争!

  “‘特小乡’要善于自我包装、主动出击,尤其要敏锐捕捉政策机遇,如紧盯专项债申报、特色产业政策,借势开拓新路径。”他说道。

  对自身家底的系统性审视与创造性转化

  紧扣“特”“合”“人”三字诀

  面对“特小乡”这道复杂考题,传统的乡镇发展模式显然难以奏效。深入调研后,很多内容指向一个核心命题:“特小乡”必须以创新思维破局,以精准施策赋能,走一条深具本地烙印的发展路径,并在保障基本民生底线与提升发展活力之间找到动态平衡点。

  启示一:深挖禀赋,锻造特色竞争力。

  产业根基关乎乡镇存续和农民生计。对“特小乡”而言,立足本土资源,探索差异化产业路径,是一道难度重重但必须直面的鸿沟。

  差异化何以可能?答案是深深植根于对自身“家底”的系统性审视与创造性转化——既要盘活独特的资源禀赋、产业基础、区位条件等有形资产,更要激活文化积淀、生态环境、治理效率等无形价值。

  开化何田乡的突围便是例证。这里凭借革新清水鱼古法养殖技术,巧妙嫁接旅游基因,衍生出全鱼宴、清水鱼文化节、清水鱼主题文化民宿等业态,有效带动山区增收。

  东阳三单乡,因地理偏远而意外留存了丰富的非遗宝藏。从佩戴匠人镂空灯笼耳环,到体验蓝印花布古艺,再到入住非遗民宿酒店,文化已然成为其撬动乡村活力的密码。

  从这些案例中发现传统领域焕新的关键,在于对“家底”的再发现与价值重塑。正如祝立雄所强调的,不论是做好“土特产富”文章,还是深挖文化资源,“特小乡”的制胜之道要紧扣一个“特”字。

  启示二:创新协作,构建共富共同体。

  受要素刚性制约,很多“特小乡”难以单打独斗。突破之道在于转换思路,探索跨域协作、要素整合的创新模式——

  开化大溪边乡的实践颇具启发。面对人口外流,上安村率先打造“春赏油菜花、秋品高粱红”的梯田景观引爆流量。为实现长效运营,当地创新开展红高粱党建联建,最大化释放红高粱产业价值。

  大溪边乡农业农村办公室主任郑建平透露,这种模式要点在于整乡统筹,把全乡的土地、劳动力和资本等要素整合起来,打造三产融合的共富产业链。

  同样是抱团,青田则探索了另一条路径——“大镇带小乡”组团发展试点(温溪镇+贵岙乡+小舟山乡+吴坑乡)。此举有效规避了山区乡镇间的同质化竞争、重复性建设,促使有限资源精准投放。

  当下,“县城—中心镇—重点村”发展轴正在成为浙江缩小“三大差距”的发力点。其中,不论是中心镇,还是重点村,其核心在于以强带弱、优势互补、抱团合作,这同样是“特小乡”的机遇。

  启示三:拓宽引才视野,引育并举破困局。

  “特小乡”破局关键在于“人”。在青壮年外流背景下,不少乡镇采取的首要策略是精准激活外出能人、企业家、产业带头人等群体返乡创业、反哺家乡。

  比如乐清岭底乡,将外出能人融入乡村振兴视为传统。“我们每年举办恳谈会,在共叙乡情中共谋发展,成效显著。”乡长夏拓坚介绍。正江山峡谷漂流项目投资人林雪勇、湖羊养殖户项亨银……这些分散于各领域的乡土人才,成为岭底乡最宝贵的财富。

  调研中,让我们格外惊喜的是,乡镇引才,正在放开胆子、拓宽视野,到全国甚至是全世界寻找人才、资金返乡创业创新。他们在迅速吸收省内发展较快的乡镇、村提出的“全球合伙人”“乡村CEO”等引才方式。比如庆元江根乡从福建招引企业投资浙闽边竹板材加工交易中心,让全乡毛竹“下山变现”;玉环上栈头村凭着一座高空玻璃吊桥走红,项目灵感来自村委组织的一次外出考察,以及村里自创的众筹模式……

  “特小乡”的突围,是一场考验智慧和定力的系统性重塑。让这些散落深山的珍珠重焕光彩,正是浙江探路共同富裕示范区必须破解的一道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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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乡村;浙江责任编辑:叶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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