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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不止在江南

——著名历史学者胡阿祥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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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8 07:40:43 来源:浙江在线-浙江日报 记者 竺大文 李娇俨

  浙江在线7月18日讯(记者 竺大文 李娇俨)我们关于江南文化的访谈,已经持续三期,要暂告一段落。不过,江南是说不尽的。

  有趣的是,之前受访的葛剑雄、包伟民和本次与我们对谈的胡阿祥教授,分别长期居住在上海、浙江和江苏,正好处于今日江南的核心区域。三位重量级学者从各自的视角,解读了江南的由来、性格和意蕴。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六朝博物馆馆长、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胡阿祥,不仅埋身书斋,也常常活跃在媒体上,致力于文化传播。在他看来,每一个地名都藏着一份悠远的密码。

  江南,它不仅在地图的某个坐标上,更在每个中国人对“诗意栖居”的想象里。

  一个美丽的意象

  记者:谈起江南,您常喜欢引用一首晚唐韦蟾的诗歌《送卢潘尚书之灵武》,而这首诗描绘的却是遥远的西北。

  胡阿祥:诗的开头有这样两句:“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这说明早在九世纪,贺兰山下已经被称为塞北江南。其实我们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最迟在六世纪,随着大约两三万南方战俘的迁入,这个地区的文化面貌改变了。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这样的景观,包括社会习俗的“崇礼好学”、经济方式的果园以及水田、置堰,就会被称为“江南”呢?

  在以后的历史上,“某某江南”“某某小江南”的提法就更多了。比如“南泥湾”,歌词里就唱作“陕北的好江南”。“江南”成为一个符号,一种意象。

  记者:我们留意到,在一些偏远地区,江南的美称还特别多。

  胡阿祥:是的,贵州、青海、黑龙江、内蒙古乃至新疆、西藏都有被誉为“江南”的地方,可谓神州处处有江南。我到甘肃,看到许多地方挂着一句话,“早知有陇南,何必下江南”。我和当地领导开玩笑,说你们其实还是在“攀附”江南。显然,“江南”是大家向往的一个意境。

  记者:在您看来,“江南”最大的魅力是什么呢?

  胡阿祥:江南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正在于它说不清的模糊。气象学家说江南是梅雨,地理学家说江南是丘陵,语言学家说江南是方言,历史学家说江南是沿革,经济学家说江南是财赋。

  但江南也有说得清的意象。梁朝北伐时,主帅萧宏命令“秘书”丘迟给镇守寿阳的北魏将军陈伯之写了封信。这位将军原是梁朝投到北魏去的,他收到信后,马上率领八千军队归来。

  这是怎样的一封信呢?其中有几句可能大家都会背诵:“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打动陈将军的与其说是漂亮的文字,不如说是江南的魅力。

  记者:江南这种模糊的魅力,反而让它具备更充分的外延,成为了一个象征性的名词。

  胡阿祥:它甚至是跨越国境的,我一直说,江南不仅仅是中国的,还是世界的。韩国首尔也有个江南区,尽管那条江并不是长江,鸟叔就唱过《江南style》。我在韩国待过半年,发现住在江南区的韩国人,一定会很自豪地邀请你到他家去做客,因为那里象征着时尚与富裕。我想起码在东亚文化圈,已经形成了这么一种认知,就是江南是人居环境很好的地方。

  “江南”不止在某条江的南面,也不止是我们常说的长江下游的这个“江南”。“江南”这个词,其实凝聚着中国人的天堂情结,就像“香格里拉”或者“桃花源”,已经成为理想家园的代名词。

  一台多幕的大戏

  记者:江南,从普通的地名到一个富有魅力的意象,这中间经历了什么?

  胡阿祥:江南这个意象的形成,大概在六朝时。中国历史的前半期,史籍中出现更多的是河东河西,关东关西,比如关西出将,关东出相。到六朝之后,开始说江南了,江南的意象越来越丰富,这说明中国经济文化的重心在南移。

  六朝是江南文化定型的关键转折期。北方世家大族到了南方,初期他们的政治地位还依赖“北伐”的宏愿,但屡遭失败。说老实话,打不回去了。打仗争天下的时候,金戈铁马很雄壮,但治天下的时候,还是杏花春雨更惬意。于是,这些世家大族就转向文化,重文轻武,形成了“江南尚文”的传统。

  记者:其实,江南这片区域在更早时期的文化风貌是很强悍的,吴越争霸,都是硬汉。

  胡阿祥:所以在谈到江南时,我们不仅要看到温柔的一面,也要看到铁血的一面。水是至柔的,也是至刚的。

  你发现没有,改朝换代时,一些悲壮的事件往往发生在江南,比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现在说到扬州就是“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有点偏颇,我们要记得扬州还有史可法这样的英烈。“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就够让扬州的风骨显现。

  葛剑雄老师分析过,在中国的各个阶层里面,对于改朝换代,最敏感的是商人、士人和统治阶层。江南人士视野比较开阔,交通比较方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民族意识、文化意识比一些相对闭塞的地方更强烈。

  记者:江南的文化使命感很强。

  胡阿祥:六朝开始,江南地区常常成为华夏文化的避难所、回旋地。北方不时处在战乱之中,多民族杂居,其文化最大的特点是丰富多彩,而江南文化就比较纯粹,凭着一脉礼乐,保存着华夏文化的精髓。

  梁启超概括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意思,这里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王朝,而是文化。文化不能丢掉。鸦片战争以后出现了“国学”这个概念,也是在强调文化的延续性。文化丢掉就灭种灭族了。江南的这种铁血,我觉得是值得强调的,可以被看作是吴越文化的血脉延续。

  记者:您觉得江南的性格,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环境呢?

  胡阿祥:这是一个蛮难说的问题。当然,江南之所以是江南,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它的自然风貌相当独特,人文面貌相当复杂,它是自然的江南,也是人文的南北交融。历史上大量南迁的人口,我觉得一方面,是他们改变了或丰富了江南的文化,另外一方面,是江南的土地、阳光和水,也改变了或丰富了他们。

  如果把江南比作一台魅力无穷的多幕戏剧,要看懂这台大戏,应该知道剧目、掌握剧情、熟悉演员、明了道具。戏里有舞台,有江有湖,有山丘有平原。也有人物,有顾恺之、谢灵运,也有伍子胥、黄宗羲。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道具,比如乌篷船、大闸蟹、油纸伞、紫砂壶。

  一些悠远的地名

  记者:您出版过《吾国与吾名》《六朝疆域与政区研究》等著作,最近又出版了一本《大地有名》,集中解读了许多地名的来龙去脉。您还在央视《百家讲坛》和《中国地名大会》等节目担任主讲人或点评嘉宾,也涉及到许多这方面的话题。如果总结一下,江南这个名词对您意味着什么?

  胡阿祥:要理解江南,首先要把握江南的“器”与“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理解具象层面的物质江南、制度江南、精神江南;“形而上者谓之道”,理解抽象层面的行为江南、心态江南。把两者结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江南。但合在一起,就像前面讲的,江南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名词。

  记者:有时,大家还会为它的拥有权吵吵嘴。

  胡阿祥:这经常发生,可能是因为大家爱之太切吧。苏州的一些学者曾经提出来,说南京不算江南,因为江南应该说吴侬软语,吃的也要清淡,而南京人说江淮官话,饮食带着北方特点。南京人当然不服气,说南京不仅是江南,而且是历史上江南的政治领袖城市。“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写的就是南京。

  所以,“江南”这个名词不能拘泥于自然地理。比如扬州,它在江北,但它却是江南的核心城市之一。隋炀帝下江南,就把行宫设在扬州。扬州是地理的江北,却是文化的江南,文化的力量超越了地理的限制。只要达到这种文化标准的地方,就可以是江南。

  记者:说到吵嘴,让我们想到最近很热闹的“苏超”,您觉得江苏的“散装”特性也带有江南的气质吗?

  胡阿祥:这主要是古代行政区划造成的。在自然地理上,江苏有淮北、江淮、江南三大地域;在文化地理的感觉上,江苏有金陵、吴、维扬、楚汉、苏东海洋五大板块;再往下,因为经济实力、文化特色的“谁也不服谁”,江苏的十三个设区市又被戏称为“十三太保” 。而说起“十三太保”,又联系着清朝的府级政区。从雍州十一年开始,一直到清朝结束,江苏的“八府三州”格局就没变过。府级政区长期稳定,就会形成以府为范围的文化认同,考生要到府城去赶考,商人要到府城做生意,地方精英要到府城搞社交,慢慢地,府城就成了一个地区的文化代言人。

  记者:有时候,名字是很重要的,比如“唐诗之路”,一下子就把许多地方有机地串联起来。这条路,也是北方士人深入南方常走的一条道吧?

  胡阿祥:我非常佩服提出和推广这个名词的竺岳兵老先生。他现在已经去世了。这个名词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后来成立了全国性的“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唐诗之路研究会”,我现在是这个研究会的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今年的年会就是四月在洛阳开的,但首创地是在浙江。

  记者:江南一带的地名,是不是也能体现特别的文化色彩呢?

  胡阿祥:最明显的就是带“水”字的地名很多吧,如沟、浜、浦、浔等。更重要的是,许多地名背后有着历史的记忆。台州的“台”读“胎”,这个特殊读音就是很古老的。只有专用名词才能把古音保留很久,如果是日常词汇,就会被现代读音同化了。

  记者:您住在南京大学仙林校区附近,这里属于镇江的句容。这个地名也很特别,有什么意思吗?

  胡阿祥:句容的“句”,实际上应该读“勾”。它很可能是古吴越语的汉字记音。古吴越语已经失传了,后来的解释都是按照汉字的字面意思附会的。

  现在古吴越语只有一个字明确知道意思,就是余姚、余杭的“余”。因为《越绝书》里记载“越人谓盐曰余”,就是越人说“盐”的发音接近汉语的“余”,就用“余”字记下来了。因此,带“余”字的地名往往跟盐有关。

  包括“浙”这个字,也是来自古吴越语,属于汉字记音。它并没有“折”或者“弯曲”的含义,不然怎么解释“浙江”又曾名“渐江”呢?在浙江、江苏有许多的古吴越语地名,也说明了江南的历史脉动。

  记者:那在地名中,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中原文化影响的痕迹?

  胡阿祥:当然。比如义乌古称“乌伤”,说是乌鸦衔土助孝子颜乌堆坟,以致鸦喙都受伤了,乌伤因此得名。后来又取乌鸦受伤、民感其义的意思,改名义乌。这个明显出于后人附会的传说,其文化内核却非常符合中原文化的儒家传统。又比如,宁波、绍兴一带有许多地名和舜、禹相关,这也折射出当地对中原文化的认同甚至追慕。这些地名所包含的人文情感、价值理念,就是中原文化与本土文化融合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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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江南责任编辑:廖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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