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法审人员活跃乡土间

　　浙江在线12月11日讯（记者 钱祎 干婧 戚祥浩）“差一句话，集体就可能少收10万元！”

　　近日，诸暨市枫桥镇栎桥村党群服务中心的会议桌前，担任法治审查员的浙江越晖律师事务所主任何建红，对《村集体厂房出租协议》提出建议：“‘租金逐年递增5%’后面必须补一句‘以上年实际支付租金为基数’，不然10年下来差额可能近10万元。”

　　村干部凑近一看，额头冒了汗。这不是杞人忧天——村里曾因合同没写清违约责任，追讨租金耗了3个月。

　　这是浙江开展县乡合法性审查质效提升改革中鲜活的一幕。近年来，浙江在全国率先建立法治审查员制度，推动合法性审查覆盖全省90个县（市、区）、1364个乡镇（街道），累计完成乡镇（街道）合法性审查事项27.8万余件，打通了基层法治建设的“最后一公里”。

　　浙江的县乡如今活跃着3000余名法审员，他们瞄准“问题文件”“违规协议”“违法处罚”等，用专业素养助力基层依法行政，推动省域治理现代化。

　　法治“滤网”，把风险拦在门外

　　“张某去年有违约记录，凭啥能投标？”不久前，诸暨市枫桥镇枫源村综合楼招租，村民周某拍着桌子质疑。现场气氛骤然紧张，招租眼看就要中断。关键时刻，法审员金顺新解释：“张某以前违约的相关情况已处理完毕，资质审核材料公示了3天，大家都能在村公告栏查看。”

　　面对确凿的法律依据和透明的公示程序，周某红着脸道歉：“我没看全公示内容，错怪村里了。”

　　这场风波的平息，是浙江开展县乡合法性审查成效的缩影。合法性审查，是指对县乡行政主体作出的行政行为进行审查，看是否符合法律规定。

　　“以前签合同凭经验，有时仅一字一句之差，就会造成巨大损失。”镇干部的感慨，道出了基层治理的痛点之一。县乡是矛盾纠纷多发地，过去由于对文件、合同等审查不及现在规范、专业，稍有疏漏就会埋下风险隐患。

　　信访量大、行政败诉率高，曾给基层带来困扰。开展县乡合法性审查质效提升改革前数据显示：2022年，浙江涉及乡镇（街道）的行政诉讼案件中，败诉案件占67%。

　　随着法治化进程加快，群众法治意识增强，靠“熟人关系”“老经验”的传统治理模式已难适应新时代需求，用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破解治理难题，成为基层善治的根基。

　　2020年，浙江在全国率先开展乡镇（街道）合法性审查全覆盖工作。从事这项工作的法审员，一般是司法行政部门骨干、专业执法部门的公职律师、法律顾问、乡镇（街道）工作人员、法律专家等。

　　改革在2023年更进一步。合法性审查不仅要全覆盖，还要提质增效。当年4月，《浙江省行政合法性审查工作规定》施行，成为全国首部规范行政合法性审查工作的创制性政府规章，对原来审查范围、标准、程序、机制等模糊问题都作了明确规定。

　　基层事务量多面广，究竟哪些事项该审查？

　　浙江规定，行政规范性文件、重大行政决策、行政协议、重大行政执法决定必须进行审查，各类合同、政府信息公开答复、履职申请类答复、行政赔偿、涉法信访等行政涉法事务参照进行审查，同时由村（社区）自主自愿决定将村级合同、村级决议（决定）议题、村规民约（居民公约）等涉及村（社区）集体和村（居）民重大权益的事项，纳入审查服务清单。

　　这些事项，关系基层治理方方面面。比如合同审查，涉及大项目、大工程，是地方每年的“重头戏”，容不得一点疏忽，但基层审查力量弱，碰到专业性强、金额大的合同往往“心里没底”。还有村规民约，与老百姓密切相关，里面的处罚规定能不能罚、怎么罚，都得依法依规，经得起推敲。

　　如今，这些基层事务经过法审员“火眼金睛”细致审查，程序合法、过程透明进一步得以保证。

　　前段时间，象山县大徐镇林善岙村的一场合同审查会，揪出了藏在细节里的隐患。“工程合同里，电工承包方式表述不清，安全生产条款中各方权利义务不明确……”法审员逐条审视，村干部放心了不少。这份合同经审查修改后，没有出现纠纷。

　　“以前觉得‘先干活再补手续’快，哪知道后面更麻烦。”缙云县的烧饼摊主，也尝到了合法性审查的甜头。缙云烧饼年产值超30亿元，可加盟合同纠纷一度是“心病”——有的没写配料质量标准，有的没定解约条件，遇到纠纷有时会互相扯皮。

　　当地组建缙云烧饼产业风控法务团队负责合法性审查，编印法律风险防范手册，帮产业规避风险。

　　这就像给基层治理末梢装上了一张法治“滤网”，把风险隐患拦截在门外。

　　底气更足，严谨把关敢说“不”

　　“这合同不能签！”

　　不久前，温州市洞头区大门镇的会议室里，法审员陈青青把《重大动物疫病免疫服务合同》坚决推了回去。合同写着乙方需保障95%免疫密度，但对未达标情形只写了“协商解决”。

　　“协商就是没有约束。”她马上起草补充条款，写明“免疫密度每低1%，扣减合同款2%；不达标则终止合同并赔偿损失。”

　　有的干部起初觉得她“太较真”，直到她拿出相关诉讼案例：去年，某镇因没写清违约条款，多花了几万元返工费。最终，她建议的补充条款被全部采纳。当年，大门镇动物免疫任务全部达标，未产生一笔额外支出。

　　除了释法说理、查漏补缺，法审员的另一大职责，是守住行政决策的“法治底线”。他们在基层所要面对的，可能是涉及千万资金的民生项目，也可能是关乎群众利益的重要政策。

　　合法性审查怎么审，浙江有明确规定：县级建立实体化审查中心，每个乡镇（街道）至少配备一名法审员；在全国首创乡镇（街道）合法性审查“一图一清单一指引”工作标准，从收件、初审到出具意见，每一步都标明时限，并附了合同范本、法条摘要等，连“租金递增怎么写”“安全责任怎么分”都有示例……

　　各地在省级标准的基础上，因地制宜探索创新。衢州市结合实际，编制了《重大行政决策分类审查指引体系》口袋书，对各个环节的风险点、防范要点等进行明确，并增加了微案例，让相关人员一看便知。

　　还有的地方创新“考核激励+容错纠错”机制，把法审员的有效建议纳入绩效考核；因敢说“不”引发争议的，核查无错可免责。

　　温州2024年发布通知，明确不采纳合法性审查意见的，必须书面说明理由；分歧大的，要提交集体讨论并记入纪要。

　　这些制度，给了法审员拦下“违规文件”的底气。不久前，某街道拟出台《丧事办理实施方案》，提出“没收销毁违规冰柜”。法审员当即叫停：“行政强制法明确，行政强制措施只能由法律设定，街道文件没有这个权力。”最终，方案改为“引导规范使用”，避免了潜在的执法纠纷。

　　“有了制度撑腰，不怕得罪业务部门，让我们更敢说‘不’。”这名法审员坦言。

　　不断提升的专业素养，也让法审员有了更多“话语权”。

　　海宁市探索建立“初任法审员挂职轮训”机制，要求他们上岗前到市合法性审查中心学习半年，进行岗前实训。马桥街道法审员李思承就靠这样的经验积累闯过了“新手关”。他在上岗前的实训中记满了“审查笔记”，里面贴着流程图和案例，正式工作起来更有的放矢。

　　数字技术让“怎么审”更高效。浙江建设了全省统一的“乡镇（街道）合法性审查”系统，里面每天流转着上千条数据，从前期审查到备案闭环全流程监控，审查时限也缩短了5.3个工作日。

　　杭州市萧山区将AI技术运用到合法性审查工作中，研发的“乡镇合法性审查应用系统”实现合法性审查线上留痕，目前该系统已在全省应用推广。

　　随着合法性审查提质增效，越来越多基层单位在改革中减少了行政争议。

　杭州市萧山区合法性审查工作人员研判审查情况。 省司法厅供图

　　遇事不决，先问法治审查员

　　“遇事不决，先问兰姐。”在安吉县昌硕街道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大家口中的“兰姐”，就是街道法审员郑月兰。

　　此前，郑月兰在合同等合法性审查中，提出青年人才社区租赁期限过长的问题并及时修改，为街道避免了后续可能支付高达567.6万元违约金的风险。

　　“事事都问一问法审员”，已成为浙江各地基层干部的习惯。这并非推诿避责，而是基层治理理念的深刻变革。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明确要求，完善重大决策、规范性文件合法性审查机制。浙江基层发生的变化，折射出治理体系从经验驱动向法治引领转型的趋势。法审员每一次严谨的修改建议，不仅能堵住法律风险漏洞，更倒逼决策流程优化、制度机制完善，推动基层治理体系整体跃升。

　　温州市洞头区的实践颇具代表性。当地法审员在审查中发现，多个文件瑕疵源于起草阶段缺乏专业指导。为此，他们创新“立项+”前置服务模式，由法审员全程参与重大决策的立项、论证与起草过程，变“事后纠错”为“前端防控”，助力24个重大决策项目推进，有效压减决策过程性时间20%以上。

　　“只看结果、忽视过程，审查缺失或流于形式，也许一时能提高‘效率’，但容易事中返工、事后维稳，反而增加治理成本。”越来越多基层干部认识到，合法性审查是“抓前端、治未病”的必要预防性法律制度。

　　这种未雨绸缪的思路转变，既提升了基层治理的科学性和预见性，也有效降低了社会运行成本，增强了群众对法治的信心。

　　有专家评价，浙江的法审员制度，不是简单的“挑错补漏”，而是一项省级统筹、数字赋能、全域协同的系统革命，每个环节都透出新时代基层治理的智慧。

　　2025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推动基础设施向农村延伸”后，丽水山区很多法审员建议，借政策东风，加快在乡村建设充电桩和快递柜，解决村民“充电难、取件远”难题，推动政策落地与民生需求精准对接。从核查土地性质、规范村民决议，到拟定租赁合同中的具体条款，法审员全程把关。村民们纷纷说，这是基层法治思维不断提升带来的实惠。

　　法治要扎根，关键还在人。磐安县构建“引才、育才、用才”全链条体系，出台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激励政策，用“授课+实战+点评”闭环教学，打造实战化、常态化的法审人才队伍。

　　政策见效立竿见影：当年，该地乡镇部门工作人员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参与率提升28.6%，通过率提高22.2%，“没人审、不会审”难题逐步破解，为基层法治建设注入源源不断的活水。

　　浙江还将合法性审查纳入法治督察和党政主要负责人述法内容，明确未经合法性审查的事项“不上会、不签批、不对外公布”，不断提升基层依法决策能力和治理效能，优化法治化营商环境。

　　浙江在基层开展合法性审查，助推法治思维扎根田间地头，让依法办事成为干部自觉，让中国式基层治理现代化的浙江答卷更有温度、有力度。

　　磐安县组织县乡法审员旁听行政诉讼案件庭审。 省司法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