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丨当一艘“背篓轮渡”，在流量潮汐中被看见

　　手电筒打出的光刺破凌晨6点半的漆黑，映亮轮渡上“渝忠客2180”几个大字。码头旁，数百级石阶之上，一个佝偻又略显粗壮的身影缓缓下挪，走至艞板前才发现，比人还高、比腰还粗的背篓里装满了白菜、萝卜和鸡蛋……

　　天还没亮，船头已摆着数个背篓和篮筐。记者 吴馥梅 摄

　　这是重庆忠县“渝忠客2180”轮渡的一个故事剪影。这艘运行了13年的水上公交，是长江忠县段目前仅存的客运轮渡。

　　2022年，长江沿岸船舶客运衰退，“渝忠客2180”也面临“退休”命运。为留作纪念，船长之一秦大益拍了几条短视频发在社交平台，没想到斑驳的旧船和沧桑的菜农却触动了无数网友的心。意外地，它拥有了数百万粉丝，成为一艘“网红船”。

　　“渝忠客2180”船头摆满背篓、篮筐和扁担。记者 吴馥梅 摄

　　因为船上乘客大多是背着背篓、前往县城卖菜的老菜农，其也被称为“背篓轮渡”。当下，它正迎来新生——12月10日上午10时58分，忠县新“渝忠客2180”轮渡在长江之畔顺利吉水，预计于2026年1月正式交付使用。

　　船体顺利接触江水的一瞬，镜头对准新“渝忠客2180”的直播间里恭喜声连连，无数网友共同见证了这一幕。盯了崭新的轮渡许久，回过身时，秦大益、曹利芳两位船长都红了双眼。

　　秦大益（右）和曹利芳（左）在新船吉水现场。记者 吴馥梅 摄

　　（一）船·新“渝忠客2180”

　　秦大益说，这艘最后的水上公交，船头连着村镇码头，船尾通着忠县县城。

　　“呜——”10日7点，忠县洋渡码头一片漆黑。随着一声沉闷的汽笛声，秦大益扯嗓子喊出一句“还要么得坐船嘞”，外表早已老旧的“渝忠客2180”缓缓驶离岸边。

　　洋渡码头，是“渝忠客2180”的首发站，航程30公里外、位于忠县县城的西山码头，则是最后一站。沿途三条岭、晏家山、康家沱等八个站点，分布于长江两岸。作为两岸菜农翘首盼望的交通工具，它每天往返于洋渡镇和忠县县城之间，单程行驶时间约两小时，票价5-12元不等。

　　“渝忠客2180”主要站点及行驶路线。忠县海事处供图

　　“除了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基本每天都不停。”秦大益说，菜农们都得坐船去卖菜，缺一天都不行。

　　今年是“渝忠客2180”运行的第13年，也是秦大益成为船老大的第29年。从爷爷到父亲，秦大益已经是第三代船夫。“从小在长江边长大，对水、船和人，都有感情。”

　　2012年，他与远嫁到洋渡镇的湖北媳妇曹利芳合伙买了一艘二手船，开起私人运营的水上公交。“‘渝忠客2180’，意为重庆忠县客运‘我要帮您’。”曹利芳解释道。

　　7点，秦大益准时开船。记者 吴馥梅 摄

　　那时候，开水上公交的不止他们一家。对这些长江沿岸的村民来说，轮渡，是他们往返县城的唯一交通工具。直到2016年年底，重庆沿江高速公路全线通车，相比于单程两小时的轮渡，50分钟就能到县城的客车成为大多数人的第一选择，船舶客运业务逐渐衰退。

　　但对菜农来说，轮渡依然有价值，因为相较于狭窄的客车，轮渡能放下更多背篓，票价也更便宜。

　　“坐船的人越来越少，船票都抵不掉油费，很多人都不干了。”2022年7月，“渝忠客2180”成为当地仅剩的水上公交。艰难抉择后，秦大益与曹利芳也作出了卖船的决定，准备另寻生计。

　　曹利芳（右）在帮老人搬扫帚。记者 吴馥梅 摄

　　“开了一辈子船，想留个纪念。”抱着这样的念头，秦大益拍了几段视频发在社交平台，没想到有不少人关注。于是，秦大益儿子、大学刚毕业的秦源泽开始用手机记录父亲的开船日常。

　　“大概发了两个月，粉丝从1万涨到了7万。10月开始直播后，觉得真的火了。”秦源泽说。

　　这是秦大益和曹利芳都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因为几条短视频，“渝忠客2180”活了下来，还有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粉丝。

　　秦源泽在船上直播。记者 吴馥梅 摄

　　命运齿轮的转动始料未及。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会拥有一艘升级版的新“渝忠客2180”。秦大益介绍，252万的总造价，政府给予了199万补贴。

　　“新船的航速、稳性和抗风等级都得到了极大提升，安全性更高。”忠县海事处新生执法大队队长周臣银表示，之所以延用旧船的名字，是希望这个故事可以延续下去。

　　秦大益在新船吉水现场落泪。记者 吴馥梅 摄

　　“祝船娘芳姐一路长虹！”看见粉丝送来的横幅，曹利芳红了眼睛。“新船装了空调，菜农坐着更舒服，服务升级了，但我们的票价不会升，还是12元。”

　　一旁的秦大益也情绪激动，“没有网友们的支持，2022年‘渝忠客2180’就已经是一堆废铁了。只要大家有需要，我们就会一直开下去。”

　　“渝忠客2180”行驶在江面上。忠县县委宣传部供图 赵军 摄

　　（二）人·扁担与背篓

　　在曹利芳看来，菜农的扁担上挑着的，是瓜果蔬菜；背篓里装着的，是烟火生计。

　　忠县，又名“三峡留城”，是三峡工程蓄水后库区唯一一座半淹县城。村镇分布于长江沿岸、点缀于陡峭山势之间，菜农的背篓扁担，是这里的一道独特风景。

　　早上8点多，天开始放亮，江上依然雾气弥漫。二层狭窄的驾驶室内，秦大益坐在木质高脚凳上，掌着外观磨损痕迹明显的船舵，紧盯前方航线。一旁，挂着数面鲜红的锦旗。

　　驾驶室内挂着的锦旗。记者 吴馥梅 摄

　　与驾驶室相比，船舱一层要热闹许多。里面挤了上百位年迈菜农，六十多岁算是年轻，年长的已过九十，甲板上摆满装着各色应季蔬果的背篓，鸡鸭鹅叫声此起彼伏。

　　早餐是免费的。包子、稀饭、鸡蛋，虽称不上豪华，但能填饱肚子。“天没亮就要去地里摘菜，从家里到码头又要个把小时，以前，菜农们往往中午才能啃上一个馒头。”秦大益说。

　　网友赞助爱心早餐。记者 吴馥梅 摄

　　“我4点半就起床了！”70多岁的何大娘住在洋渡镇附近的一座山上。当天，她带着家养的一只鸭、一只鸡、三只鹅从洋渡码头登船。“坐了十几年了，基本上每天都坐。”

　　每到一个码头，排成长队的菜农旁，都站着身穿马甲的志愿者。“我们每天都会来帮忙维持秩序，忙完早上这一阵再回去做自己的工作。”长江航运公安局忠县派出所范纪新表示。说着，他接过一位大爷肩上的扁担，踏上艞板。

　　公安人员在帮助菜农上船。记者 吴馥梅 摄

　　曹利芳说，“渝忠客2180”火了之后，买菜的人变多了，坐船的菜农也更多了。子女外出务工，老人们在村里待着无聊，背着自家种的蔬菜上县城还能卖点钱，一路上也有说话的人，“少则几十元，多则几百块，都能贴补点”。

　　“2012年那会，开船是为了养家糊口，现在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做这件事，我的干劲更足了，同时觉得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曹利芳说，如果船不开了，很多老人可能就不再进城了。

　　菜农抵达忠县县城西山码头。受访者贾瑞庆供图

　　当两小时的航程接近尾声，忠县西山码头迎接“渝忠客2180”的，是每天按时开启的热闹——早上9-10点，这里会迎来它一天中最喧嚣的时间段，上百位菜农、爱心志愿者、附近居民都汇集于此。

　　绿灯亮起的瞬间，人潮如织，扁担和背篓穿梭而过，停驻的车辆安静等待着忙碌的身影。

　　码头对面的“2180菜农家园”，是当地街道为菜农特意开辟的场所。“划定专属区域规范管理，菜农们有了固定的经营场所，也解决了周边道路的交通问题。”忠县住房城乡建委执法支队副支队长林云增说。

　　穿马甲的志愿者在帮助菜农。记者 吴馥梅 摄

　　熙攘嘈杂的菜农家园里，空气是沸腾的——装满萝卜、儿菜、洋芋、红薯、豌豆尖的菜篮整齐摆在地上，鸡鸭鹅叫和称秤声、问价声交织传来。“每天都来，既能买到新鲜蔬菜，也算帮老人们一把。”住在附近的居民陈女士说。

　　除了菜农家园之外，西山码头附近还建了数个爱心驿站。“菜农们卖完菜后，可以在这里休息歇脚。”忠县白公街道宣传委员马飞表示。

　　早上9点多，热闹的“2180菜农家园”。记者 吴馥梅 摄

　　（三）屏·流量潮汐之外

　　千千万万个普通人，让屏幕内五湖四海的热闹，撑起了屏幕外山城小镇的暖意。

　　“渝忠客2180”船舱过道上，一位大爷攥紧手里装着药盒的白色塑料袋，表情略显局促——带着一筐鸡蛋进城的他，原本打算拿卖鸡蛋的钱买药，可刚刚鸡蛋被摔碎了。

　　几十秒后，直播间飘过一条弹幕——“大爷别担心，这些鸡蛋我买了，船长替我把钱转付给大爷。”

　　公安人员和志愿者帮上船菜农提重物。记者 吴馥梅 摄

　　这是“渝忠客2180”直播间经常上演的暖心情节。目前，秦大益和曹利芳在网上都已有数百万粉丝，每日7点发船时，直播间也同步开启，基本上观看人数都有一两万。

　　“昨天的早饭是河南一位网友请的。”曹利芳说，今年10月，有位浙江朋友花了10万元给菜农们包船票，这笔钱目前还没花完。“他说，这些老人不容易，每天起早贪黑就为了卖点菜。”曹利芳告诉记者。

　　菜农们排队上船。记者 吴馥梅 摄

　　加入直播团队的，不止两位船长，还有一位位忠县本地民众。

　　“新鲜包菜有没有要的，两块钱一斤，一共24斤！”拥挤的船上，30岁的刘婷对着直播间镜头吆喝，蹲着的大娘忙着称重，从倾斜的秤砣看得出来卖家的实在。

　　4个花菜21元、19斤儿菜57元、1袋胡萝卜7元……不过十几分钟，大娘背篓里的蔬菜就被抢购一空，笑着将一百多块钱塞进口袋。一旁的大爷也凑上来，问刘婷，“手机里有没有人买鹅嘞”。

　　刘婷（左）在船上直播卖菜。记者 吴馥梅 摄

　　在“渝忠客2180”上直播，根据网友意愿收购菜农产品，然后回家打包寄出——这就是刘婷的日常工作。在忠县，和刘婷一样的人不在少数。

　　背着28把扫帚的80岁大爷，还没爬上西山码头的阶梯，东西就被人买光了；集市上卖椪柑的大婶，不过几分钟，150斤椪柑就都挂在了直播间购物车里；每日在菜农家园扫尾的雷大哥，总是让每位老人都空着背篓离开，“有的网友买了直接让我们送到附近养老院”……

　　雷大哥（右）在“2180菜农家园”收尾。记者 吴馥梅 摄

　　直播间里五湖四海涌来的善意，给屏幕外这座山城小镇带来了无限暖意。因为“渝忠客2180”的故事，也有许多人慕名来到忠县。

　　东北退休教师贾瑞庆，数次踏足记录菜农们的日常；深圳老板加入助农队伍，走进深山帮忙卖农产品；被短视频吸引的新加坡友人，说要让更多人知道这里……

　　更有浙江金华人金玎，因为“渝忠客2180”，在洋渡镇投资100多万元建了一个养殖场。“从2022年11月就开始看直播，被淳朴的菜农们打动了。”他计划着，把孵出来的小鸡免费给村民养，然后进行回购，实现共同增收。

　　船上的家禽蔬果和远处渡口上等候的菜农。记者 吴馥梅 摄

　　网络世界的流量，在现实世界掀起层层涟漪，改变还在发生——目前，当地海事部门正在对沿途停靠渡口的基础设施进行改造升级。“主要包括修缮下河道路和下河阶梯，修建候船亭等，更方便菜农出行。”忠县港航事业管理中心副主任黄波表示。

　　下午两点半，西山码头的人潮散去。“渝忠客2180”准时返程，菜农们的背上，是空了的背篓。长江水依然在翻滚，随着新船的启航，“渝忠客2180”的故事，还将继续。

　　2180菜农家园。记者 吴馥梅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