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龙坐在自家白天也十分黑暗的小厨房里,怀抱着李晓方送来的画册,欲哭无泪。
他伸直腿,撸起裤腿,一点点褪下袜子,除掉裹着的纱布、卫生纸,渐渐露出60多年都没有愈合的伤口。
“那是我7岁的时候”,70岁的吴大爷操着金华味儿的普通话打开话匣,“有一天,我在城边的河里走,突然日本佬的飞机飞过来,扔下了几颗炸弹,嘭———炸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把旁边的一座桥都炸断了。我很幸运,没被炸死。没想到,几天以后,我的两只脚开始痒,痒得受不了。我就抓,抓起了很多小泡泡。后来,泡泡破了,腿就开始烂,越烂越大,又疼又痒。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被虫子咬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日本佬撒的细菌,给我造成这两条烂腿。”
老人抱着画册,一个劲地感叹:“60多年了!60多年了!”
这位一辈子都没被别人关注过的老人,在战争结束60周年时,终于有机会在历史上留下他的名字和苦难。他怀里的画册:《泣血控诉———侵华日军细菌战炭疽、鼻疽受害幸存者实录》,是李晓方用近四年的时间自费拍摄、印刷、出版完成的,总共耗资近40万元,而他,只是一名每月工资不足2000元的解放军干部。
“这是一本注定卖不出去的书。很多照片我都看不下去。”我国侵华日军细菌战研究专家郭成周说,“但这肯定是一本极具历史价值的画册,这么详细地采访炭疽、鼻疽幸存者,拍摄他们的照片,据我所知还是第一次。”
对于多数中国人,日军在侵华战争中进行的细菌战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那是残忍的、苦难的,但业已终结的历史。没有人想到,在经历了感染后,有两种细菌的感染者,居然一直活到了今天。
出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的李晓方,最初对这段历史同样一无所知。1992年,他的一位退伍到《金华日报》的战友,拍摄了一组细菌战幸存者的照片:那是一家人,母亲感染了日军撒下的细菌,她的三个孩子也因此受到了间接感染。一家人历尽艰辛地活着,但终究没有办法挽留住每个人的生命。
“这就是细菌战?!”李晓方受到了震撼。从那以后,他没事儿就到所在部队驻地———浙江省金华市附近的村子里去转悠,和村民们聊天,打听当年的情况。
一天,他碰到了一位70多岁的老大爷。聊着聊着,大爷拉起裤腿,给李晓方看他腿上留下的一大块黑黑的疤痕,说:日本佬当时不仅撒了鼠疫、霍乱,肯定还撒了其他的细菌。你看我这腿,就是日本人撤退后不久烂的。当时十里八村烂腿、烂手、烂脸的人可多了,很多人很快就死了,没死的一辈子都在烂。
李晓方奇怪了:这种细菌是什么?怎么会一辈子都好不了?
2001年,李晓方已经当上了部队的新闻干事。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侵华日军细菌战受害者原告团团长王选的讲话。她说:这些受害老人都在悄悄地离开人世,而人们对他们的悲惨遭遇一无所知,我们必须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
李晓方想到了那位烂腿的老人。在他的了解中,这样的老人不在少数,因此浙江很多村庄都被称为“烂腿村”。一个决心就在那一刹那产生了:我要把这些幸存的烂腿老人拍下来。
但是,一个疑问随之而来。众所周知,细菌战是鼠疫、霍乱等剧烈的传染病,没有听说有烂腿的呀?不会是一种地方病吧?
他开始搜寻所有与细菌战有关的书籍、档案和史料。凭着若干年部队卫生员的经验,几个月研究后,他得出了结论:这是炭疽杆菌。这些老人的年纪多在70岁上下,发病时间集中在1942年7月至9月间,此前当地没有人得过这种病,此后也没有。根据当年侵华日军731部队的被俘者作的口供,日军的细菌部队的确大量生产过这种炭疽杆菌,并在1942年的7月至9月间,多次在浙赣铁路沿线撒放了这一细菌。
2002年3月,在王选的邀请下,美国历史学家哈里斯、医学家麦克·法兰兹布劳和马丁·法曼斯基专程赶到浙江金华等地,也对“烂腿村”进行了调查。让李晓方高兴的是,他们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不过,他们认为,这些幸存者中很多是炭疽和鼻疽交叉感染的幸存者。因为鼻疽感染后痛感强烈,创口很难愈合,即便愈合也会时常复发。这也正是大多数幸存者60余年来始终携带着无法治愈的伤口的原因。
2002年5月,李晓方从作战部队调到南京军区杭州疗养院政治处,任宣传干事。他连凑带借,花4万元购置了一套高档相机,开始了他的记录工程。
这是一项开始了就很难中断的工程。李晓方说:“我是在和时间赛跑。”因为,每到一个村子,就会有人跟他说:“小伙子,你来晚了,他们大多数都死了。”他不敢停,只要能请下假,就马不停蹄地赶出去,坐火车,搭汽车、拖拉机,租汽车,沿着浙赣铁路线逐村调查。
2002年10月,李晓方找到了金华市婺城区白龙桥镇下杨村寻访。听到问“烂脚的”,他被领到村里最破的一间房子前。一推门,一股臭气扑面而来,苍蝇嗡嗡乱转。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一位头发蓬乱的老人,正抱着自己的腿在呻吟,腐肉和血水一滴滴地掉在地上。
这位老人叫华庆云。20岁时和父亲上山砍柴,回来后父子两人都开始烂腿。5年后,父亲死了,华庆云也丧失了劳动力,一直靠母亲照料。母亲去世后,他只好一个人靠每天两元钱的劳保生活。就在李晓方找到他的一个星期前,他烂了60年的右腿突然从膝盖下断掉了。
“他住着一间土坯房,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黑黢黢的。他有两只小板凳,想要走时,就先把一个挪到前面不远,把身子蹭过去,再挪另一个。”两年多后,老人生活的艰难场景仍让李晓方记忆犹新。
他问老人那段断腿呢?老人答,早扔到茅厕里去了。
李晓方离开一个星期后,这位老人离开了人世。
2003年年初,他来到江山市大陈乡,在乡民政干部的带领下,冒雨步行20多里地,来到一个叫池茶村的小村子。乡干部本来劝他不要去,因为那个村子在深山里,几乎没有路,日本人恐怕不会找到那里。但让他们吃惊的是,在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他们竟发现了3名幸存者。
老人们讲,当年日军走后,这个小村子一下子就出现十几个烂腿烂脚的人。因为行动不便,他们终生都没有走出过大山,其中一位因为长年疼痛,已经精神失常。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接受这样的访问和拍摄。大多数幸存者以自己的遭遇为耻辱,将记忆和疼痛一起埋藏在过去。因此,村里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自己的家乡曾遭受过这样奇特的袭击,也不知道,仍然有人终生在与那场战争的后果作着斗争。
77岁的李妹头就是这样一位幸存者。她从15岁开始烂腿,送走了大多数同病相怜的村民。后来,她在镇上做点儿小吃生意,以养活年幼的孩子。因为怕别人知道她的病后嫌弃她,她一年四季都穿着厚厚的袜子,从不敢告诉别人,也不敢去医院。
李晓方找到她后,百般劝解,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同意采访拍照,怕影响了生意。最后,还是这句话打动了老人。“这是日军当年侵华进行细菌战的证据,我们一定要留下来,好让全国、全世界的人都来帮助你。”
李妹头最后瞒着儿女,偷偷跑出来,让李晓方拍了照,作了笔录。
可一旦李晓方获得了对方的信任,他们便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当年的惨状。他至今还记得,一位老人描述当年日军撤离后村子的情景:全村人都病了,有发烧的,有怕冷的,有咳嗽的,有拉肚子的,有呕吐的……死尸成排地堆在一起,家人想要去上炷香,都找不到。正是收获时节,成熟的庄稼烂在田地里,都没有人去收割。
多数幸存者的生活状况令人堪忧。因为腿疾,他们多数终身未婚;因为身体不好,他们一辈子没积攒下什么家当;60年过去了,他们都已年迈,却每日仍要拖着病腿为生计奔波,有的要种田,有的要打工,有的干脆离家讨饭。没有人记得他们,没有人关心他们,甚至他们自己,都有些厌烦自己。
只要看过经济状况稍微好点的老人,李晓方就会劝儿女们为老人做截肢手术。“只要你亲眼看了就会体会到,这种痛苦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老人们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都被钻心的疼痛折磨着。截肢虽然不方便,但至少精神上不再有负担。”
他把这番话对一位叫杨春莲的老人讲了。谁知,那个春节过后,老人的儿子打电话来告诉他:妈妈为了不让家人为自己的病腿再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为了再也不用忍受病痛,自己结束了生命。
近四年来,李晓方跑遍了浙赣铁路沿线的800多个村庄,寻访到了200余位当年炭疽、鼻疽的幸存者。但是,往往在他再找到同一位老人核对笔录时,同村的人会告诉他:那位老人已经过世了。当李晓方将他们的故事汇编成册时,这200余位幸存者中,已有1/3看不到了。
渐渐地,李晓方不再只想要取得日军实行细菌战的证据,而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让现在的中国人知道,还有这样一批人承受着如此的冤屈和痛苦,给这些经受了60多年折磨的老人一个交代。
“他们都是弱者。战争中是弱者,战争后依然是弱者。”他说,“我最后发现,如果说我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义,最大的意义便是让这些受难者的痛苦被更多的人知道。我要给他们每人送一本,再给他们居住地的政府送一本,送到县上,送到镇上。”
“这不只是揭露日本军国主义罪行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看我们在自己成长和发展过程中,有没有能力记录自己的历史。而历史是由具体的人和事组成的。”侵华日军细菌战受害者原告团团长王选这样评价李晓方的行动,“浙江是人类历史上遭受细菌攻击范围最大、程度最严重、受害者最多的地区。但是,至今没有一个完整的统计和调查”。
从这个角度上,她认为李晓方的寻访是“对整个人类历史的贡献”。
而郭成周研究的结论是,从1939年至1944年,日本细菌部队不仅在浙江撒放过细菌,中国的东北、华北、华东都曾遭受这样的袭击,“但究竟有多少人受害,至今没有一个完整的调查”。
看完画册后,细菌战受害者原告团律师楼献说:“真正的历史,是一个个受难者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