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郑兴宝的运气真好。就在他转业进入嘉业堂工作伊始,全省古籍整理培训班正好在杭州举办。郑兴宝一个猛子扎进培训班,以军人攻古堡垒的劲头拼命学习。培训班结束了,但郑兴宝的学习并没有结束。他在较短的时间里初步掌握了古籍管理知识。那时候,南浔镇居民住宅比较紧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郑兴宝的三口之家,就住在嘉业堂大院门口的小平房里。住在嘉业堂院子里,郑兴宝每天夜里都要起床几次,照着手电筒去藏书楼里巡查。越是风雨交加的黑夜,他越是频繁出来,生怕哪扇窗户破了,哪块瓦片吹跑了,哪本书因此受潮了。我很想从郑兴宝身上挖掘出高大完美的故事,比如说与自然灾害斗,或者是与小偷强盗斗。可是他平淡地告诉我:“没有,什么也没有。”20年了,他就是这样度过的,实在是太平凡了。
不过,郑兴宝在嘉业堂藏书楼里的打扫频率却比10余年前多了许多。他说从前这里灰尘很少,常常一周搞一次卫生。而现在整个镇子灰蒙蒙的,嘉业堂里也得每天扫地擦家具了。灰尘可以及时清除,但人心的浮躁就难以治理了。嘉业堂的高雅与清静引得一些经济上的暴发户试图把“公关”的场所设在大院里,他们曾经找到郑兴宝,“创意”举办饭局、牌局等所谓文化外延活动。郑兴宝摇摇头笑了,他笑这些痴人说梦竟会在嘉业堂藏书楼出现。无论旅游淡季还是旺季,每天总会有一些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踱进嘉业堂。每当此时,宁静的藏书楼立即喧闹起来,各种嘈杂声直接挑战郑兴宝的双耳。在嘉业堂二楼临窗的书房里,郑兴宝旁若无人,安静地做他的事,读他的书。20年的书斋工作,早已将郑兴宝的内心涤荡纯清。
书籍是嘉业堂藏书楼的主角。1951年,当浙江图书馆接受了刘承干关于嘉业堂的捐赠后,就计划编制新的藏书目录,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这项工作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才开始进行。郑兴宝赶上了这个历史机遇,1986年,他随同浙江图书馆古籍部的专家,依照《全国善本书目编目条例》,开始编制《嘉业堂存书目录》。这项艰苦繁杂的工作持续了长长的8年多时间,终于大功告成。历史上诸多大名鼎鼎的藏书家都摆脱不了一个共同的命运:藏书风云流散,仅赖书目传世。但是,因为有了政府的关心,有了像郑兴宝这样一批又一批默默无闻者的守护与管理,使得刘承干明显幸运于别的藏书家:嘉业堂保留下了11万册藏书,而且有目可查。
屈指算来,郑兴宝是嘉业堂第四代守护人。通过参与藏书编目工作,郑兴宝对楼内藏书摆放的位置、藏书的内容、藏书的品相了解得一清二楚。熟悉藏书情况,无论对郑兴宝自己,还是对读者,都是一种方便的事。由于读者或游客均不得进入藏书楼,郑兴宝必须按照读者要求,独自一人将书籍从藏书楼取出,再送到院门口充当阅览室的小平房里。
近些年来,纯粹因为研究课题而来嘉业堂查找书籍的人并不很多。但即便读者寥寥,他们中还是出现了几位让郑兴宝引以为自豪的人。作家陆士虎在郑兴宝的帮助下,撰写反映南浔镇百年儒商的纪实文学《江南大宅门》,至今已完成20余万字,其中关于刘承干的历史大多是由郑兴宝讲述的。南浔镇上有一位史学老人朱丛亮,多年来把嘉业堂当作了自己的第二个家,把郑兴宝视作亲密的朋友。他的著述《南浔志》、《吴兴备志》、《南浔志续编》和《南浔新志》等,都与郑兴宝的辛勤服务有着密切的联系。
我在郑兴宝办公室里看到一本由他自制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嘉业堂珍贵藏书运沪时间、数量”。原来,有些内行的读者根据刘承干所编《嘉业藏书楼书目》前来寻访时,发现个别书籍已经不在藏书楼。郑兴宝阅读过许多关于刘承干的资料,知道这位藏书家由于经商亏损,曾经向上海等地出售其所藏的书,以赡救自己的家人。于是,他开始寻找嘉业堂当年的外卖书目。功夫不负有心人,郑兴宝首先从珍贵的宋、元、明版书籍入手,发现从上世纪30年代末起,就有2340部共30016册善本被刘承干无奈地卖去沪上,比如1939年农历12月25日,运去上海的《南雍刻三朝本二十史》一部,就有66册之多。郑兴宝的小册子,给不少从事古籍研究的学者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去年秋季,浙江图书馆对嘉业堂资产进行清点,结果是书籍、雕版及其他财产无一减少。
(四)
2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两年之后,郑兴宝将年满六旬而告退休。现在,是他培养嘉业堂下一代守护人的时候了,有谁情愿到这个寂寞而又清贫的书楼来呢?
就在浙江图书馆展开物色接班人行动的时候,郑兴宝大胆地推荐了自己的独生儿子郑宗男。
郑宗男是一个在嘉业堂长大的小伙子。去年夏天,他从绍兴文理学院土木工程系毕业。郑宗男学的是室内设计专业。在郑兴宝的眼里,没有哪个年轻人比自己在嘉业堂玩耍、长大的儿子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了。10多年里,郑兴宝几乎把自己掌握的嘉业堂故事都“灌输”给了郑宗南。浙江图书馆经过研究,同意了郑兴宝举贤不避亲,让他的儿子接班守护嘉业堂。
我去嘉业堂拜访郑兴宝时,郑宗南正在杭州学习。郑兴宝说:“父子俩在一块儿工作其实并不好。我不好说郑宗南什么,说了他也未必听得进。都是同事了嘛!”所以,郑兴宝给图书馆领导写了信,请求批准郑宗南去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学习,让老同志“管教”一下私为儿子、公为同事的郑宗南。
郑宗南今年24岁。如果能够在嘉业堂工作到法定的退休年龄,他将在藏书楼里呆上36年。如今社会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大,我们不必苛求郑宗南今后不能有新的选择。而事实上,他现在就是嘉业堂藏书楼的守护人之一,谁又能坚决地否定:他不会成为又一个郑兴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