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到县里半年多,有一天,某渔村的一条船,在洋田里触礁。五六天过去了,船上10个渔民,活不见人,死没见尸。县里得到消息后,一边跟舟山电台和上海电台取得联系,求得他们帮助,一边组织救援工作。
这个地方我去过,印象很深,是个世世代代打鱼为生的村落,吸一口气鼻子上都留鱼腥味。所以分摊任务时,我主动请缨,赶赴该渔村了解情况,处理善后工作。
渔民的遗体,是在海难之后七天、我到渔村之后的第二天陆续发现的。嵊泗外洋的一个小岛上,一位渔家小伙子,在礁石丛中拾贝时,发现了两具尸体。渔家有个规矩,凡见到海难者,必须打捞上岸。这位渔家小伙子,就设法把他们背上来。但背着前一个,从礁石丛中爬到了岸边,安置完再回来时,另一个已不见了——原来被刚涨起来的潮水冲走了。以后的几天里,另外8位遇难者也先后被找到。船长的遗体,是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洋面上,被福建渔船发现的,唯有结婚不久的阿四下落不明。
遇难者一一被送回了家,不少家属强拉医师进行抢救。在他们看来,亲人还没有死,只是被海水冻了,打强心针还可以救。死者都穿得整整齐齐,腰间捆绑着手指样粗的尼龙绳,绳头留着两三米长的一截。他们个个很安详,都好像睡着了一样。
听现场救护的医师讲,渔民是在海水中浸泡时间太久,热量消耗殆尽而死的。一般,人的体温降到26摄氏度后,就开始昏迷。还有渔民说:这些弟兄,落水前都作了准备——他们把通常回港后才分的鱼货钱,分到各人手里,大家也把钱放在贴身的衣袋里。腰上的绳索,并不连在一起,这样,活着可以牵拉,死了也放得开,不会互相拖累。
白天的事务终于忙完,晚上我想到海边去喘口气,不想又撞见了一拨人,他们点燃稻草火把,高举着向茫茫的海上挥动,口中喊着:“阿哥回来!阿哥回来!”“阿爸回来!阿爸回来!”呼唤声从寒风中传来,飘忽、凄切、悲凉。
按照当地的风俗讲,死人的魂都是想回来的,亲人们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在海滩上点起大火堆,把海滩照得通亮,让他们老远都能看得到。
那一晚我待在遇难者阿海家,深夜了,有老太太进来念经、做纸钱。阿海爸见我在看,走过来说:“我们家里困难,这些来为阿海超度念佛的阿婆,都是不收钱的……”我心里明白,他是怕我说他们搞封建迷信。我轻声问:“阿海平时抽不抽烟?”阿海爸点点头,我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香烟,点上了火,放在供桌前。阿海爸本来很木然,这时候他哽咽起来,对着灵位说:“阿海,县长来看你了。这支烟,是县长亲手给你点的,你有福气啊!”
那一晚,整个村落都没安静过,海边招魂的锣声,断断续续响到天明。
第二天,我又来到遇难的阿忠家里。阿忠的老婆一看到我,牙关一咬,就晕过去了。我连忙招呼医师救人,这边才缓过来,那边他家阿婆,又上来对着我,用手一把一把地揉胸口,像要说话,但什么也说不出。我怕她也犯晕,忙不迭地说:阿婆我明白,阿婆我明白……一对小学生模样的儿女,躲在屋角里,惊恐地看着进出的陌生人。我走近去,抚摸他们的头发,后来把他们拥到了怀里。
正当壮年的男人走了,留下来的是老人、孩子和体弱的妻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闷头想,想到了当地的丝织厂,就打电话找厂长,问他有没有岗位。厂长犹豫道:“县长有亲戚要寻工作?”我说不是我,是出海难的渔民人家。
我在县里主管工业,丝织厂日子不好过我清楚。但没几天,厂长的电话来了:“我给你安排一个人,在我们厂的幼儿园里做阿姨……”
听到消息,我一下子振奋起来,马上摇电话给渔村的支书,让他通知阿忠老婆去上班。支书听完说:“阿忠家有兄弟,老娘不愁没人管。他老婆30几岁,老娘一走,也会有倒插门的男人,照样可以过下去。船老大家,老的六七十岁,儿女都在读小学,老婆又有病,这个五口之家,真撑不下去了”支书的一席话,说得又宽又远,我只好擅作主张,让船老大的老婆顶了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