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房一连弄了好几套,困难吗?退一步说,困难了,就可以这样做?你是共产党员吗?”我连着问他,和颜悦色,但话的分量很重。后来我把画了很多红杠杠的文件递给他看——那是一份关于处理干部违纪建房的文件。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就那么干坐着。后来,这个干部嗫嚅道:“我把钱退了,你不再追究我,好不好?”
我说好的。
这个干部回去之后,言既出,行必果,爽快地把钱退了,渔民隔日打电话来,对我千恩万谢的。我心里想,说感谢的应该是我们——感谢老百姓对我们干部的宽容和忍让。另外,这个干部的事我也不再提起,谁都会犯点小错误,揪住不放不是治病救人的态度。他其实人还可以,有责任心,各方面能力都很强——用官场里的话说是“上面捋得平、中间摆得平、下面踩得平”,他也确实为当地百姓干了不少实事。有了这点教训,我觉得于他的前途未必是坏事。
我口袋里揣着五十万的现金、四五百万的无息贷款,给张三给李四可以由我说了算。对于没有定性的人来说,干部是种危险的职业
“上帝要你灭亡,先要让你疯狂”,这是《圣经》上的话,用来说干部腐败也挺合适。以前说哪里有乌鸦,哪里就有腐败,现在乌鸦难觅,腐败的毒草则遍地开花——我的一个熟人,也是官场上的朋友,现在还蹲在乔司农场。
别人我不多说,我就举自己的例子。有一次,我负责分配科技无偿拨款和无息、低息贷款,到下面去考察,我口袋里就揣着五十万的现金、四五百万的无息贷款,给张三给李四可以由我说了算,要美言几句或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们事先也有定向,一个是国营的,还有一个是校办厂,前者35万拨款,后者则是15万。国营厂的,迎接我们的规格很高,排场很大,但我们了解后发现,这个厂的项目科技含量低,干部作风有点浮,前途不大。反倒是那个校办厂,条件虽然差——拉丝车间是猪栏改造的,但是干部工人乐观向上,虎虎有生气(他们不说身处猪栏,他们说自己的车间通风,地气足)。技术上,有上海交大校友帮助,开发的低银焊条,国家建设急需,科技含量也高,工艺完善后,可以为国家节约大量稀有金属。还没走出校办厂,我就对他们青睐有加了。
我端出自己的想法时,反对的人也有,说国营厂属系统内,校办厂属系统外,我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我说科技拨款是国家公帑,一分一厘都应用在刀口上,最后大家仍然是意见一致。
其间还有个小插曲:校办厂考察完已是傍晚,我们抽空在街上吃了炒粉干,厂里的酒宴就推辞了。这一辞可把厂干部急的,以为我们摆谱作翘,生拉活拽的,把我们的衣袖都要拉脱。后来我就跑到宴会厅,请他们把热菜退掉,冷盘带给学生吃。我带头在酒席上抓了支香蕉,说大家看到了,酒宴我吃过了,你们可以交差了!
不久之后,校办厂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科技项目款,不是15万,而是35万。厂领导感激涕零啊,一再说要来致谢,但我都拒绝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如果有贪心,想卡点、拿点真是小菜一碟。
所以我说最危险的职业不是开车的,也不是救火的,而是当干部的。
挂职回来后,我去美国加州大学进修两年,后又担任某合资企业中方代表和党委书记。待遇不用说,上下班都是六缸奥迪接送,但我还是在55岁时连打四个报告,坚决要求退休。不少人很奇怪,说你这个位子,多少人烧高香求不到,你怎么说丢就丢?
其实他们不懂我的心,当干部太费神,牵涉的东西太多。孔子说,人上点年纪了,要“从心所欲”。退下来了,我可以玩摄影、锻炼身体、写散文,那是我一直没工夫享受的爱好。我拍的照片放大了挂起来,我写的文章在街道的宣传栏上发表,那就让我很高兴。还有,我能多陪陪家人,以前在外面风里雨里,对家人亏欠很多,如果还不补偿,必将追悔莫及。
有人辞官归故乡,有人漏夜赶考场,人各有志,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