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09月26日讯
学者熊培云,曾经遭遇过这样的尴尬——
他考上大学的时候,同村村民问他,你将来要做什么?
他说,将来要为你们写诗。
出乎意料,村民惊讶并不解,你写诗,我们看不懂。
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常常在城市和乡村间发生,在老牛牧童短笛的乡村想象与开着小三轮奔在山间的乡村现实间发生,它会带来不快,甚至惹来恼怒。比如城市人追问乡村人,为什么你家里看不到一本书?
作为一个文化记者,我希望在这组“寻找乡村文化痕迹”的命题中,能放下以前面队书籍、音乐、艺术城市消费者的姿态,希望我的调查和描述不会给乡村人带来不快,以及能给城市人带来他们曾经的故乡,乡村的当下存在。叙述中,请允许我隐去地名和人名。
书和戏台
在9月浙报集团“走基层、改文风、转作风”行动中,我和同事在浙南某县Y乡P行政村住了7天。Y乡距离县城28公里,P行政村又距离乡政府10公里,属浙江偏僻的底层乡村。P村包含13个自然村,海拔最低的自然村在半山腰,大多数自然村分布于山顶,相当部分没有通水泥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P村计有595人,当下人口是483人,其中400人左右外出到杭州、丽水、温州等地打工,常住在村里的人口平均年龄在50岁以上。P村人均耕地不足一亩,山地面积人均约25.6亩。
一般人概念中的乡村文化细节,是书、戏台,还有田园牧歌。在S自然村一户农家,我没有看到书本。这个位于山顶的村庄,原来有8户人家,3户搬离,现剩5户,因交通不便及有地质灾害隐患,计划也将搬迁。这么小一个村庄,自然不会有戏台,整个P行政村,也没有礼堂或戏台。
在野草湮没的山路上穿行2个多小时,我们在中午时分到达的S村。村里蓝根(化名)一家已做好一桌饭菜等我们。蓝根家的房子,和P行政村大多数房子一样,外面泥墙,里面用木板作间隔。墙上贴着历年来的日历挂画,有一张画里的周迅,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式的年画女郎。
蓝根今年66岁,家里四口人,妻子加两个女儿。女儿一个嫁在山下的村庄,一个嫁到温岭。因为家里没孩子,没学生,自然见不到书本。费孝通先生曾说过,“乡下孩子不象教授们的孩子到处看见书籍,这不是他们日常所混熟的环境。”
在蓝根家,最华丽的装饰是硕大的挂满半面墙的对联、春联,有的为祝寿,有的为结婚,时间长的已在墙上挂了七八年,红底烫金的字,工整的印刷,虽然喜气洋洋却也呆板。村干部说,村里流行这个,做寿、结婚,亲戚会买了带过来。而在以前,村里孩子多的时候,每到春节他们会铺开阵仗,为左邻右舍写春联。有红白喜事,则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书写。内容不外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式的祝福语,但每年都换内容,兔年虎年都有不同的吉利话,字里行间,是一种灵动与鲜活。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时代已改变偏僻小村的生活方式,烫金的对联取代了原始的笔墨。甚至P行政村的农民,已少有种植稻谷的家庭。
在P村看不到一头耕牛,因为稻谷经济收益低,村民觉得“不合算”,都把田地改造了种栗子、吊瓜、油茶等经济作物,自己再去买米吃。没有耕地,自然也没有牛,没有牛,自然也没有牧童短笛的田园牧歌。在村里走访时,我们看到极少数留在村里的孩子,他们不用割草、砍柴火,村里大多烧煤气灶了;他们不种地,因为大人说他们的未来,或者考上大学或者外出打工,在外面无论如何都比在家里种地强……这一代孩子与土地隔膜得很,他们很少到野外体会大地的勃勃生机。
看电视
当一个村只有一台电视机的时候,看电视曾经是乡村的公共文化生活。那是早年乡村在看戏、舞狮子之外的热闹记忆。
近年,经济作物的种植以及进城打工,使村民收入提高,他们能消费过去消费不了的东西。P行政村,现在几乎家家有电视机、冰箱,还有从城市低价淘来的二手摩托车。在山底的乡村,家家用有线电视,但在山顶,都看卫星电视。
每天晚上,我们住在Z自然村一户叶姓家庭。乡村的夜晚,因为没有辉煌的灯火,来得比城市早。天色一黑,群山、村子、院落,拥有一样的颜色。吃完晚饭,每户人家把狗栓起来,关上大门,打开电视,看到9点多睡觉。乡村没有了耕牛,却多了很多狗,叶家养了三条,每天忙忙碌碌在人脚下穿梭。
电视节目,S县及L市的本地“新闻联播”几乎家家都看,这些信息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主要渠道。战争题材的电视剧在男性村民中受欢迎,当前热播的《新水浒传》留在村里的年轻人爱看,太晚的电视剧,村民不会等,第二天每户人家都要早起。
Y自然村雷光(化名)家,没有有线电视,在房外支了一个“锅”,收看卫星电视。他想看本地频道,但这个卫星电视收不到。雷光一家四口人,夫妻俩加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嫁往江西,儿子早先在城里替一位老板开长途运输车。前些年在国道上发生一起车祸,不幸撞死一位横穿马路的妇女。老板赔了60多万,雷光儿子被判一年有期徒刑,并缓期执行。为此官司,雷家花了四万元左右,家庭的生气遭遇打击。
因为这桩官司,雷光看电视的口味从电视剧转向央视的《社会与法》频道,他爱看真实的案例,他说,这些节目有用,遇到事情多少知道怎么处理。
学校图书馆
学校是乡村书最多的地方,学校也是文化在乡村的辐射地。Y乡12个行政村6000多人,目前教育资源只剩一所乡中心小学,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吃住在学校,每周回家。在1975年,Y乡曾有3所初中,一所高中,11所小学,到1998年,所有村小撤并到乡中心小学,2003年初中撤并到县城。
乡中心小学有一个图书馆。教导主任兰老师说,共有3100本藏书,很多是别人捐献来的,但“能看”的很少,大约只有1000册。比如,有次人家捐献了一批书,打开一看是《高中物理教学》,学校无奈转给了县高中。又比如,一些晦涩的文学名著、科技类图书还有过时了的所谓畅销书,小学生们并不感兴趣,也看不懂,或者不适宜。
校图书馆外,乡村学生很少有课外书。在女生宿舍楼,除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枕头,每张床铺上我们没看到一本书,连课本都没有,可能背回了家,也可能放到箱子里锁起来了。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年代,农民进城打工开始,乡村的人力、物力开始往城市单向流动,不断为城市现代化输血。农民费劲心血把孩子送出去,没有一个父母希望孩子回来。以前还有退休的士绅、官员回到乡下,办私塾,资助村里的贫穷青年读书上学,文化的反哺给村庄带来改变。现在,城市却还没想到有什么可以还给乡村……
在城市乡村间双向流动被割断时,文化上,如果对乡村继续只抽血不输血,恐乡村文化也将荒芜。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文字下乡”:我决不是说我们不必推行文字下乡,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已经开始抛离乡土社会,文字是现代化的工具。我要辨明的是乡土社会中的文盲,并非出于乡下人的“愚”,而是由于乡土社会的本质。我而且愿意进一步说,单从文字和语言的角度去批判一个社会中人和人的了解程度是不够的……
在乡村,也许没有多少文化符号,这里没有报纸,没有书本,现在也很少演戏、舞狮子,生活粗糙、拙朴、沉闷,但我们绝不能断定,这里没有文化。乡里人之间的招呼,他们对节日的重视,彼此的人情来往,守望互助……乡村代代累积沉淀下来的习惯和信念,渗透在生活的实践中,才是乡土文化的核心。
但随着城市化进程,乡土文化在新旧交替中发生着撞击与变迁,文化的不稳定,使传统文化核心不足以应付当前的问题,和正在搬迁重建的村落一样,乡土文化也在等待重建。
乡村的搬迁重建
在Y乡第二天,我们赶上了一场轰动全乡的“抽签会”。
S县多山,一些自然村在高山之巅,交通不便。县政府近年推出万人下山脱贫及旧村改造计划——在县城近郊进行旧村改造,改造后腾空的土地,用来安置下山脱贫的人。今年推出的安置小区,按照城市社区标准统一规划和设计,主要以样式相同的单家独户式楼房为主,沿街有商铺,配置绿地、市场等公共配套,名称也不叫某某村,和城市一样称为“小区”。
Y乡分到了5个安置名额,全乡共180多户提出申请,每户有2.6%的进城机会。在这样一场决定家庭未来命运的抽签会上,妇女到场的很少,大多是指头上夹着烟的男人,彼此熟稔地打招呼,拍拍对方肩膀称他肯定有好运气。男女分工在乡土文化中还非常明显。
往城市搬,还有另一种方式,家里得有一个不吃农家饭的人。这个从农村走出去的人,背负着陆续把亲人运到城市的责任。S自然村邵阿姨家,就是这样的样本。她丈夫在乡中心小学执教,两个儿子在杭州开店,她和公公伺弄家里100亩林地。在邵阿姨的未来计划里,等丈夫退休,夫妻俩就进城帮儿子带孙子孙女的。
以前的乡村,人口流动小,土地也很少变动,靠亲密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本土文化有着稳定的积累。现在的乡村,处于前所未有的变迁运动,建立于原乡本土的文化,也随着这种搬迁分崩离析。P行政村内有一些畲族人,他们知道“三月三”歌会,但因何而歌,如何歌,大多已忘却,只留下抽屉里“三月三”歌会的碟片,有时拿出来听听。等到再下一代,这样有地方特色的传统习俗或者田间文艺也许将渐渐销声匿迹。
但很多离开老家漂流到他乡去的人,并不能像种子落入泥土一般蓬勃生长。在S县已建成的安置小区,我们看到八年前搬迁过去的村民。一位70多岁的大爷说,周围的邻居并不熟识,不像以前,端着碗就能到邻居家串门。之前村庄里的人情往来,习惯和风俗,都已被打断,但他不后悔这次搬迁,变迁带来的生活便利及房屋增值,能够抵消离开村庄的寂寞与不适。
乡村的信用
在安置小区机会外,P行政村还在执行一项村内搬迁计划,把6个分布于山顶的自然村,合并到山腰的S自然村,S村有公路从山脚直通山腰。
Y自然村属于6个将整体搬迁的自然村之一,坐落在780米高的山顶。村子是典型的聚族而居,村民都姓雷,由200多年前同一个祖先繁衍而来。在大批村民进城打工前,这里每个孩子都在村里人眼中看着长大,在孩子眼里周围的人也是从小就看惯的。
在P行政村,我们走过的每个自然村,都很安静,安静得有点空空荡荡。但路上却很热闹,我们不时听到山坳中一种奇怪的吆喝声,一遍遍重复嘶喊。村长说,那是村里人用喇叭在驱赶鸟雀、野兽。
Y村已有人家先搬出村子,原来的宅基地将退还为山林或耕地。他们的老房子已拆毁,有些没拆彻底的,留着一堵两堵墙,像经历过地震的断壁残垣。一户人家灶台还在,野草在原先放锅的地方生气勃勃地疯长。“再过几十年,我们这里就是野猪、野兔的家……”村里人谈到自己村庄的未来,自然,平淡,认命。人烟的荒芜让乡村日常的文化风俗连参与的人都稀缺。
村民雷光(化名)家还没开始收拾,家具都在原地,井井有条。因为家里遭过变故,对雷光一家来说,此刻搬迁压力重重。合并后的S村,乡政府有统一规划,新房都要按畲族风格建起三层楼房,建筑及装修成本在15万元以上。雷光家没有一分钱,盖房所有开销都靠借,借亲戚、借朋友,但没有借银行。因为不知道怎么向银行借,也不知道银行借不借。这就是乡村社会的文化之一,他们是一个互相熟悉,可以彼此依靠互助的固定团体。一家盖房借钱,哪怕借十年,都不会拒绝,不会问人收利息。他们之间不用金融规则来维持经济秩序。
坚韧的熟人社会
P村村长告诉我们,歌会、看戏没了,但逢年过节,P村还是热闹的,进入农历十二月,就开始为过年作准备:除尘,做腊肉,酿酒,做糖果,为迎接回家过年的亲人。伴着社会的开放与变迁,这些乡俗文化顽强地保留着。在W自然村吕姓家庭,兄弟四个,三个已在县城或外地成家立业,甚至有了第三代,但到大年三十这一天,不管多大风雨,都要赶回大哥家吃年夜饭。他们人在外地,本村人结婚请喝喜酒,祝寿请喝寿酒,生孩子喝满月酒,有丧事要助殓,抬棺材,都得赶回来,人情,在乡土文化中相当重要。
S村的蓝根家,两个女儿都已出嫁。搬迁盖房家里没有壮劳力,但他不愁,壮劳力就靠广邀左邻右舍以及邻村亲戚朋友。村干部说,盖房是大家都要帮的事。被请到帮忙的人,不能拒绝,即使在外面打工,也得赶回来,这是乡情。他们并不计较这种付出是赚了还是亏了,因为无论如何,“力气花出去,睡一夜就回来了……”
脆弱相扶,惊恐求伴,挨得紧,走得近,相互间就有了依靠。相互依靠,相互依存走过几代,渐渐成了习惯,全村的习惯就成了代代沿袭的习俗。所以村里人听到哪家要办大事,大多会不请自来,等候调遣。这是乡村熟人社会流传多年的互助方式。
在W自然村,站在村口的一位老太太,看我们一群陌生人经过,拉住了村干部。我们听不懂方言,但能明白她在问我们的来历,将去村里哪一家。我们刚坐下一会,老太太柱着拐杖,迈着小脚,也颤颤巍巍赶来。村里的一举一动,按乡村的习惯,她关心并且急切地想了解。所以谁家如果有亲戚来,家里碰巧没人,绝不会在村里吃闭门羹。就像我们每天走访不同的自然村,每个村子都有人招待我们吃饭,他们说,陌生人进村,敲开哪家门,只要你开口讨水喝,要饭吃,都会有人请。
记者 王玲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