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12月14日讯 (钱江晚报记者 黄小星)“我终于来了,并且明白了一件事:人是有根的,而我的根的一部分已经留在南京大屠杀。只要再听到那两个词汇就永远不会忘,我是谁,我背负着什么。因为,我是那些死难者的同胞啊。”作家萨苏曾记录,当他的一位朋友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后,写下这样一段话。
也许在过去77年,每年的这一天——12月13日,所有中国人说起“南京”,情绪都会陡然变得复杂。那个血色弥漫的冬天已不堪回首,但是这些幸存者们始终存在,顽强而孤绝。他们是这座城市的伤疤与难以平复的苦难,也是历史最强悍有力的“活证据”。
钱江晚报记者赴南京探访多位幸存者,记录他们的心愿与遗伤。
记忆:
对于幸存者而言,那场血腥的屠戮,终生都在进行时
夏淑琴
夏淑琴:半生都在与痛苦记忆搏斗
地铁列车行驶到南京二号线马群站附近,呼啸着钻出地面,眼前的景致一下开阔起来。微微细雨中,路边大幅广告牌上的标语清晰可见:“勿忘国耻,圆梦中华”。
这是离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夏淑琴家最近的地铁站。12月10日上午,85岁的夏淑琴正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出一件深色而“像样”的衣服,参加13日的公祭仪式。“那些痛苦的事情,你还让我说什么呢?”夏淑琴紧紧闭上眼睛——那双眼睛因为早年流泪太多,而今已经迷糊不清。
1937年12月13日,夏淑琴一家九口人中,七口惨死在侵华日军的屠刀之下,跪地求饶的父亲被枪杀,母亲和两个姐姐在死后仍遭凌虐,被刺了三刀的夏淑琴和妹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与亲人的尸体生活了14天。
前半生,夏淑琴无时无刻不在与痛苦的记忆搏斗。
刘兴铭
刘兴铭:那个苦日子真是没办法说
此刻,在相距10公里以外的南京白下区瑞金路,80岁的幸存者刘兴铭正守着自家小店。上午的生意多少有些清淡,他赶紧趁机打个盹儿。
今年9月14日,与他相濡以沫的老伴因肺癌离世,当年的记忆,越来越多地闯进孤独的刘兴铭的梦里。
那是1937年农历腊月二十三,天刚亮,汽车的轰隆声和日本兵的脚步声划破乡村的宁静。日本兵挨家挨户地拍门,“凡是男的,都被带到‘刑场’,”2岁多的刘兴铭也不能幸免。凭借着依稀的回忆和母亲的讲述,刘兴铭日后拼凑出,到了晒稻场以后,日本兵叫这些男子脱下上衣,蒙眼跪下,用机枪来回扫射。包括他的父亲和大哥在内,村里一共死了42个青年男子。母亲从死人堆里抱回刘兴铭,然后带着刘兴铭姐弟走上逃难之路。“我姐姐当时才9岁,一直背着我,走着走着累死了。我们一家五口人,转眼只剩俩人。”刘兴铭对记者摇摇头,“那个苦日子,真是没得办法说。”
隐伤:
幸存者们的衰老、眼泪与无法消散的愤懑
老先生:不愿去哭墙刻名
7年前,媒体人文心因一次采访和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结缘。7年多来,她和她的志愿者团队已陆续探望了90多位幸存者。
日前,文心接到一个陌生阿姨电话,希望她能去开导下其执拗的父亲。向文心求助的阿姨,很早就听说自己的祖辈就是遇难者,她想让祖辈的名字也被刻在“哭墙”上,但倔强的父亲,对此一直三缄其口。她希望文心能帮忙做做工作。
在文心的追问下,老先生终于吐出自己的心结:他的父亲和爷爷是做法事的,那两个善良的人曾以为,日本人也推崇佛教,不会对他们大开杀戒,但当余下的亲人逃难回来,却只见两具冰冷的尸首。
这样的故事,文心听过太多太多,她甚至有些“不以为然”,直到老先生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嘴里蹦出两个字:“太苦!”家破人亡后,母亲带着尚年幼的他到处乞讨,受尽冷眼与艰辛。那些回忆对老先生来说,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时间愈久,便扎得愈深。
在多年的追寻与救助中,文心恍然意识到,对于一些幸存者来说,那场血腥的屠戮,终生都在进行时。
张秀红:耻辱感终身挥之不去
1937年的冬天,年仅12岁的张秀红被日本兵凌辱,更令人发指的是,当时,日本兵用枪指着她爷爷,强迫其在一旁观看。
张秀红活下来了,却带着浑身的伤痛与终身挥之不去的羞辱感。她丧失了生育能力,两任丈夫相继因此抛弃了她。文心探望独居的张秀红时,发现她的家里收拾得特别干净,而她的床是绝对的“禁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个老人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是脏的,那种耻辱感是洗不掉的”。
“每听说一个故事,都觉得那些侵华日军真让我恶心,”最初几年,文心一度崩溃,常常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时至今日,文心坦承,她已经不太能记得起一些幸存者的名字,“然而我却清晰地记得他们的衰老、眼泪与至今无法消散的愤懑”。
凋零:
拯救与捍卫记忆,成为越来越迫切的课题
孙富祥
孙富祥:无法跑赢时间
而对100岁的孙富祥来说,那些苦难的回忆,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12月12日,他安静地坐在自家暖气充足的屋里,一动不动。仍然在世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中,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位。
他说不出完整的话,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他告诉来访的钱江晚报记者,自己今年已经“120岁了”。直到儿媳妇掏出他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证书,老人的眼神才陡然一亮,似乎某段最重要的记忆被唤醒。
孙富祥年轻时曾是个小有名气的裁缝,他曾三次逃过魔掌:一次他到中华门附近买米,被日军拦下盘查,他沉着应对,但仍挨了一耳光;第二次,他下夜班回家,两个酒醉的日本人举着刀向他冲来,他仓皇逃跑;第三次,有个民宅着火,孙富祥和许多年轻人去救火,日本人却把他们抓了起来,半路上,他解开绳子,逃脱了……后来他听说,那群年轻人都被杀了。
他逃过日军的魔掌,却无法跑赢时间。曾经饱经苦难的生命,正在随时间慢慢凋零。
幸存者:目前仅百余人
2011年,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吴秀兰病故。在她生前,文心曾多次探望,而无论何时过去,老人始终裹着厚厚的衣服。1937年的空袭中,吴秀兰的左腿被炸断,8岁的大女儿桂云在她的怀中血肉横飞。
七年前,南京曾出版详尽的《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名录》,收录了上世纪60年代以来收集的幸存者资料,共计2592名;四年前,健在者仍有300多人;而今,据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统计,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仅健在百余人,三到五年内,这个群体或将消失殆尽。
拯救与捍卫南京大屠杀的记忆,成为当前越来越迫切的课题。
心愿:
作为南京大屠杀的“活证据”,必须活下去,还必须活得争气
幸存者:希望在有生之年
看到日本承认南京大屠杀历史
65岁以后,夏淑琴找到了捍卫记忆,以及自我救赎的途径——1994年,她成为战后第一个赴日控诉南京大屠杀暴行的幸存者,以现身说法,向普通日本民众展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暴行的铁证;1998年,因日本右翼作家污蔑她是“假人证”,夏淑琴六赴日本,这场“诉战”持续八年半,最终画上圆满句号。
她把刊登着胜诉消息的报纸小心裁剪下来,夹入相册。这是85岁的她最宝贝和珍视的东西。
夏淑琴知道,作为南京大屠杀的“活证据”,她必须活下去,还必须活得争气。
相比较于夏淑琴等人而言,刘兴铭只是幸存者中寂寂无名的一位。活到80岁,他的生活愈发简单而平静。只是,他也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一点执拗,比如,他扬高声调说:“我们刘家从来不买日本人造的东西!”而无论是夏淑琴或是刘兴铭,他们都有一点未了的心愿。
刘兴铭说,有句呐喊一直憋在他的心里,他寻思着,如果自己有天能见到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他一定要大声喊出:“我们中国人站起来了!我们腰杆子硬起来了!我们要向世界宣布,我们是东方的巨人!”
而面对来访记者的镜头,夏淑琴平静,却一字一句地说出:“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看到日本人亲口承认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这样我们那一家七口,那被杀的30万同胞,也能真正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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