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钱江观潮。此风俗肇兴于何时,似已不可考矣。求之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晋代文学家、画家顾恺之有《观涛赋》,首句即云“临浙江以北眷,壮沧海之共流”,此当为留存下来之较早的书写浙江潮的文学名篇。其后,描写浙江潮者代不乏人,诗词歌赋,诸体悉备,蔚为大观。用今人流行语来说:已然形成一种“潮文学”“潮文化”。
历来,文学作品可以借助多种形式流传,故能流传久远而不绝。求之古籍书画,似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古人云,纸寿千年。但由于纸的特殊物理属性,加上天灾人祸、兵燹虫蛀种种外在因素,唐宋以前的古籍、书画能流传至今者屈指可数。
熟悉中国美术史者当知,中国山水画滥觞于隋唐,到宋元时期,渐臻于成熟并达巅峰。故今人提及山水画,首言宋画,一者因其稀有程度,再者因其艺术水准。于此不多赘述。
宋元书画弥足珍贵。求之宋元书画中描述钱塘大潮之画作,更可谓凤毛麟角,今所传者仅数幅而已。
《钱塘江观潮图卷》现藏故宫博物院。是卷原为明嘉禾大收藏家项元汴天籁阁藏品,后归明末清初大收藏家梁清标收藏,之后辗转入清宫。历来流传有序之名画多累累题跋,是画因归皇家秘藏久之,故虽名品珍品,能亲赏者鲜,题跋者亦寥寥矣——惟元末张仁近、杨基以及乾隆皇帝数家而已。张、杨皆元人,其所题早在天籁阁入藏之前;项、梁二家则终未加一题识,应为视若珍宝、不轻易示人之故。
今人提到乾隆,马上想到“十全老人”“书画癖”“园林癖”“六下江南”等一个个标签。乾隆以九五之尊,六下江南,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传说。加上小说家的演绎,乾隆与海宁、海宁陈家的逸闻成了说不完的故事。一张《钱塘江观潮图卷》间接地成了乾隆多次下江南的历史见证,也是乾隆亲临海宁的历史见证。
乾隆题《钱塘江观潮图卷》计四次:第一次是一首古风,其后三次是组诗,每组四绝句,三组绝句同韵——也就是说,第三次、第四次都是次韵第二次。于此,可见他对《钱塘江观潮图卷》的珍视程度,也从侧面反映了十全老人的风雅。兹将乾隆四次题诗赘录如下:
向闻钱塘潮最奇,江楼凭几今观之。更闻秋壮春弗壮,弗壮已匪夷所思。两山夹江龛与赭,亹束长流逼东泻。海潮应月向西来,恰与江波风牛马。江波毕竟让海波,回澜退舍如求和。洪潮拗怒犹未已,却数百里时无何。于今信识海无敌,苞乾括坤浴渊魄。何处无潮此处雄,雄在奔腾旋荡激。冥茁三叶及落三,皆最胜日期无淹。我来正值上巳节,晴明遥见尖山尖。须臾黯黮云容作。似是丰隆助海若。天水遥连色暗昏,倏见空际横练索。旁人道是潮应未,一弹指顷堆银堆。疾于风樯白于雪,寒胜冰山响胜雷。砰硡礌硠礴磅礚,紞紞哼哼吼哕哕。流离顿挫无不兼,回斡旁喷极磅沛。地维天轴振撼掀,天吴阳侯挟飞廉。蛟龙鼓势鱼蟹遁,长鲸昂首嘘其髯。榜人弄潮偏得意,金支翠旗箫鼓沸。忽出忽入安其危,但过潮头寂无事。因悟万理在人为,持志不定颠患随。迟疑避祸反遭祸,几不见笑于舟师。
乾隆辛未暮春三日,观潮于江楼,欣所未睹,作歌以纪其胜,因即书兹卷之首,百闻不如一见,其信然乎?御笔。
镇海寺傍白石台,观潮那可负斯来。塔山涛信须臾至,罗刹江流为倒回。
槖籥堪舆呼吸随,混茫太古合如斯。伍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
候来底藉鸣鸡伺,朔望六时定不差。斫阵万军驰快马,飞空无辄转雷车。
当前也觉有奇讶,闹后本来无事仍。我甫广陵辨方狱,漫重七发述枚乘。
乙酉暮春观潮四绝句仍书卷中。御笔。
穹塔依然峙回台,十余年别此重来。海潮欲问似神者,几度东西几往回。
雷鼓云车声应随,自宜神物式凭斯。设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
石塘上略肩舆驻,报道未时潮不差。枚客赋成拟阁笔,周郎宿寄唤推车。
流光瞥眼诚云速,潮信兹来试揽仍。审至奇中至静再,一时得句兴堪乘。
庚子春三月观潮四首,叠乙酉韵。御笔。
镇海寺傍临海台,行春观处正潮来。逮今三度诗十二,不拟石塘重往来。
咏事酉年信笔随,悔愆子岁亦于斯。谓当鉴我涨沙矣,仍看北坍更籲谁。
李嵩妙迹携行笈,相证雄观信弗差。诗读张杨刺南宋,风霜二帝忘行车。
一带石塘功已就,鱼鳞拟筑向西仍。亦惟此日尽人力,敢异他年几可乘。
甲辰暮春观潮再叠前韵,御笔。
乾隆诗中提到了“两山夹江龛与赭”,龛与赭,即龛山和赭山,赭山旧属海宁,后归萧山。“两山夹江”之壮观,据历史地理学家研究,乃南宋及以前的景况。海塘线北移,到清康、乾以后已经基本稳定,潮涌两山间,乾隆是不可能亲眼目睹,此句当是他“诗人的想象”,而非事实描写。诗中还提及“尖山”,尖山今犹属海宁,今天也是一个著名旅游景点了。
诗中还提到“镇海寺”“穹塔”“白石台”“回台”“临海台”等诸多人文景点。案,乾隆刊本《南巡盛典》载《镇海塔院》:“在海宁县春熙门外,濒海枕塘,明万历时建,旧名占鳌塔,高一百五十尺,广九十六尺。围廊翼栏,阶以石凳,盘旋穿绕,堪达七级之巅。左有平台一座,拾级而登,沧溟在目,每逢潮汐,银涛雪浪,排空而至,洵为钜观。” 诗中所云“穹塔”即“占鳌塔”。今日的占鳌塔犹存明代砖体,虽木沿屡有修复。诗中所谓“三台”,实为一,即“白石台”。《镇海塔院》所云“左有平台一座”,此平台是也。又,占鳌塔东边旧有大观亭一,始建于清代,为旧日祭潮之地,白石台所处的位置是否即大观亭所在位置,今日已然不可详考。但不可否定,它们都是切实存在的景点,都在今日的占鳌塔边上,且相距不远。诗中还提到“鱼鳞石塘”,当时的水利工程设施,存留至今,已是国家重点文保单位,并列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了。
今人谈到乾隆下江南,好演绎其风流韵事,殊不知乾隆多次下江南的主要原因在于检查吏治、视察水利,关注民情。关于视察水利,乾隆曾五临黄河查看汛情防护,四往浙江钱塘江巡视海塘工程。正因乾隆下江南不单为游玩,故其虽详知大潮“秋壮春弗壮”,几次观潮犹选在春三月,可见观潮只是政务外的“余事”而已。
乾隆四次到海宁盐官巡视海塘工程。查《钱塘江观潮图卷》四次题跋时间分别为辛未(1751年)、乙酉(1765年)、庚子(1780年)、甲辰(1784年),那么这四组诗是不是都是他赴海宁盐官巡视海塘后所作、所题?
检乾隆存诗,其中记载明确的、能证明他亲临海宁盐官的年份依次为:
1.乾隆二十七年三月(1762):《驻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明确记载时间;《再题安澜园十咏》注:“壬午南巡阅海塘,尝驻海宁陈氏园,赐名安澜。” 壬午即是年。
2.乾隆三十年(1765):《驻陈氏安澜园叠旧作即事杂咏六首韵》有注,明确记载时间“乾隆三十年闰二月巡幸浙江,自石门跋马度城易轻舟至陈氏安澜园”。《海神庙瞻礼叠旧作韵》明确记载时间。
3.乾隆四十五年(1780):《题安澜园》注:“庚子南巡阅视海塘,今老盐仓一带……改建鱼鳞石塘,甲辰复亲临相度……”。
4.乾隆四十九年(1784):《驻跸安澜园三叠前韵六首》、《谒海神庙瞻礼三叠旧作韵》、《阅海塘四叠旧作韵》三首皆明确记载时间。
通过比较发现,乾隆在《钱塘江观潮图卷》上的四次题诗,其中乾隆三十年(1765)、乾隆四十五年(1780)、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次是在海宁观潮后所写,第一次题跋则并非过盐官观潮后所作。可以肯定,乾隆六下江南,所到之处甚多,不可能每次都在海宁盐官观潮,因为杭州、萧山等其他地方,在清代也是绝佳的观潮地。
值得一提的是,贵为皇帝,乾隆也有“候潮不至”的遗憾和无奈,比如《观海潮作歌》就这样记载:“丁丑观潮潮未至,作歌高楼聊纪事。”
乾隆到海宁视察海塘、观潮,并驻跸陈氏隅园,对海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毋庸置疑的。壬午(1762)海宁之行,乾隆赐予海宁陈氏园名“安澜”。“并图以归,就四宜书屋前后左右略加位置,宛然如一”(《再题安澜园十咏》),“隅园景本效陈家,名曰安澜意托遐”(《题安澜园》))。乾隆按照盐官陈氏安澜园图纸,扩建北京四宜书屋,将后者也命名安澜园。甲申年,乾隆《题安澜园·四宜书屋序》中又云“为圆明园四十景之一,因岁久修葺略为安置。宛然盐官安澜园。皇考御额在焉”;已丑乾隆《再题安澜园》注云:“壬午南巡阅幸海塘,尝驻海宁陈氏园,赐名安澜,寻于御园就景之相近者规仿为之,即以颜额,详见记中。”如此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提及其御园中的安澜园乃效仿陈氏园,可见他对海宁陈氏园的偏爱已然到了偏执的程度。
其后的岁月里,乾隆十几次赋诗安澜园,几乎全为十首一组的组诗。虽然所赋对象为北京的安澜园,但谁能说这又不是盐官安澜园在其记忆中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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