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DNA,总是有人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做⼀次DNA鉴定要多⻓时间?得到靠谱的DNA鉴定结果要做⼏次实验?除了⼤家熟知的提取⾎液做亲⼦鉴定,DNA还能取材于什么地⽅?DNA能测出⼈的⼀些特征或者⾯相吗?
3月8日,记者特地访问了在国内起步较早、⽔平领先的杭州警⽅DNA专业团队。
杭州刑事科技研究所旗下的DNA实验室⽬前已经形成了由“师祖”李佑英、“当代掌⻔”王琴和“⾸席⼤弟⼦”王东京为代表的三代精兵强将队伍。
其中,李佑英和王琴还是⼤名鼎鼎的四川大学华西基础医学与法医学院(原华西医大法医系)毕业⽣,是校友更是师徒。
王琴还是亚洲法庭科学学会DNA⼯作组成员、浙江省刑事技术DNA专业团队成员。
让我们走近王琴,和她一起聊聊关于DNA的一些事。
王琴在查阅DNA检材档案。
王琴和师父李佑英。
火烧、水冲、高温煮之后的DNA还活着吗?
王琴:DNA是很坚强的,它⼀直在案件现场等待我们去发现。DNA有⺟系遗传和⽗系遗传的特征。如线粒体DNA,表现为⺟系遗传;细胞中的Y染⾊体DNA,则表现为⽗系遗传。线粒体DNA甚⾄可以保存上千年。
2003年,我从事DNA检验仅⼀年多,就碰到临安⼀起命案。⼀位⽼⼈被杀。
经过⾬淋、⼟埋,DNA物证破坏极其严重;当时DNA技术处于萌芽阶段,⽅法不多;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我在师⽗李佑英的指导下,经过反复摸索,还是在死者身上检出了嫌疑⼈的DNA。同样也是2003年,⼀个夏夜,杭州上城区某小区发⽣命案,现场被⽕烧过,⼜被⽔淋过。⼀对⽼夫妇葬身⽕场,后来⼜被发现身中数⼑。我师⽗在现场是⼀厘⽶⼀厘⽶地搜索物证,刑侦⽀队重案⼤队、上城区刑侦⼤队的警员也在周围寻找。⼀条带⾎的⻄裤等物证相继送来。
专案组⼜注意到当天0时附近发⽣⼀起夜盗案,由于主⼈及时发现异常动静,夜盗尚未得⼿就逃跑了。在这个现场周围,现场勘查警员⼜找到了⽑发等检材。
经过8⼩时的检验,就在深夜12时许,我提取到的DNA物质检验结果出来了:这两起案⼦是同⼀个⼈做的。
这还不够。这个DNA数据放到全国警⽅的DNA数据库进⾏⽐对,找到了3个⽉前的另⼀起案⼦:2003年4⽉21⽇,上城区建国南苑发⽣过⼀起⼊室抢劫再强奸的案⼦,案犯遗留的DNA物质数据⼀致。
这些案件使我深刻地感受到DNA的强⼤⽣命⼒,也激活了我毕⽣从事刑事技术服务案件侦破的“DNA”。
DNA等物证是不会撒谎的。
完全靠物证办的案⼦,即便没有⼝供,也是铁案。
⽣活的不如意,⼈⼈都体会过,然⽽,不同的应对,使得有的⼈成为杀⼈凶⼿,有的⼈成为捍卫正义、追寻真相的使者。
即便凶⼿自以为“完美策划”、即便凶⼿拒不开⼝,即便杀⼈者招供⼜翻供,“命案必破”都是刑警毫不动摇的职业信念。
即便⼤众已经忘却,公安机关还会不断发布破获多年前的积案的消息。
他们这样做不仅是告慰受害者的家属,也会告知当年参加过专案组的警员,这也是职业信念感最好的体现。“完美犯罪”,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王琴在出现场提取DNA检材。
做一次DNA鉴定要多长时间?
王琴:⼀次实验等到出结果⾄少要七⼋个⼩时,为了突破疑难物证,有时候要连续做多个物证的多次实验,更是要⻓时间守在实验室⾥。
以前人手不够,我师父李佑英做DNA工作时又要去现场勘查、又要负责提取物证,然后回到实验室做鉴定。我来了以后,我们基本上是这样分工:师父去现场提取物证,我负责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现在,大家会按照专业细分,在现场分别有负责痕迹检验的、负责照相的、法医和DNA技术员,各自进行自己的作业。
回到实验室还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因为检验结果需要时间去等待,⽽检验⽅法,是最需要付出智慧和精⼒的战⽃⽅式。
记得2016年2⽉发⽣在杭州富阳的⼀起命案。
我们在中⼼现场提取了200多份DNA物证,经过实验室全员连续检验,未获得有价值的结果,现场勘查⼈员及检验鉴定⼈员都背负了很⼤的压⼒。
经过多⽇连续不断的调查访问及勘查⼯作,再扩⼤外围现场搜索,⼀周后,在距中⼼现场1公⾥外的树林中发现了疑似与案件相关,经⽕烧并在⾬⽔中浸泡的布⽚残⽚。
这对案件来说是关键转折,但对我们DNA鉴定⼈员来说是艰难的挑战。我在布⽚上反复试验摸索,最终检出了死者及嫌疑⼈的DNA,为案件侦破提供了直接证据。
这⼀次,⼏乎是连续做了两个星期的实验。
王琴和同事进行实验。
失散多年的亲人团圆往往通过DNA鉴定来实现,这是怎么鉴定的?
王琴:如果说,侦破案件让我看到DNA的直⽩与尖锐,那“团圆⾏动” 让我感受到DNA的⽣动与温暖。
2021年7⽉,陈先⽣在养⽗⺟去世后想要寻找亲⽣⽗⺟,求助于杭州公安。我们花了2个⽉的时间,经DNA⽐对及⾛访调查,终于找到了他的亲⽣⺟亲。当时,⽼太太已经步⼊⽣命的最后阶段,⼏乎陷⼊昏迷,但她内⼼⼀直牵挂着失散的⼩⼉⼦。
实验室第⼀时间安排⺟⼦俩做了亲⼦鉴定并且确认⺟⼦关系,让陈先⽣激动万分。后来我们得知,⾃从⺟⼦相认后,陈先⽣的⺟亲的健康状态都好了起来,这让⼤家都⾮常欣慰。
在公安部组织的“团圆⾏动”及“打击拐卖妇⼥⼉童”专项⾏动中,我们DNA实验室运⽤专业技术已经帮助207户家庭找到亲⼈。我指导创建了“救助站男性流浪乞讨⼈员寻亲快速⽐对研判法”,帮助救助站21名男性流浪乞讨⼈员找到家⼈。这个⽅法已经在全国推⼴,主创⼈员、我的同事王东京多次受邀在⺠政部、浙江省⺠政厅、杭州市⺠政局组织的业务培训中授课。
我们的细胞中有两套DNA,⼀套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DNA,也是我们经常⽤到的,即核DNA,另⼀套就是线粒体DNA。
综合⽽⾔,线粒体DNA可以保存很⻓的时间,甚⾄上千年也有可能。 这两者的检测⼿段不同。
对于线粒体DNA鉴定技术,我们平时⽤得不多,甚⾄可以说不⽤。相⽐核DNA是或否的答案,线粒体DNA的证据⼒不强,⼀般是在⽆法获得核DNA⽤于检测的情况下才⽤。
王琴进行DNA实验。
以后可以让AI去做DNA比对吗?
王琴:DNA⽐对,到⽬前还不是这样——电脑上“滴”⼀响,就从数据库跳出来⼀个“A”和“B”⽐对成功的结果。
它出来的是⼀⼤组有可能⽐中的数据,“是不是”要靠DNA技术员⾃⼰做最终的判断。
⽐如在亲缘关系鉴定中,我们⼀般通过“似然⽐”来进⾏判断。⽐如一大一小两个人来要求鉴定是否为亲生孩子,那么情况只有两种,⼀种情况是亲生孩子,另⼀种情况不是亲生孩子,我们要依据两⼈的DNA分型结果来推断哪种情况成⽴。
“似然⽐”通俗地说就是这两种情况发⽣可能性的⽐值。
杭州有⼀个知名的命案,发⽣在2003年的之江花园别墅,当时杭州警⽅竭尽全⼒都没能破案,但是留下了有⽤的信息。
凶⼿13年后才在诸暨出现,他是因为偶然⼀次打架进了派出所,录⼊了DNA信息。警⽅DNA数据库跳出来预警以后,我和同事们就对着⼀组⾼度相似的DNA数据开始分析,哪两个会是同⼀⼈?
最后,我们集体讨论认定了有两个DNA数据来⾃同⼀个⼈, ⼜找到了他当年的暂住信息,完全对上了活动轨迹,这样才锁定了凶⼿。
你知道这⾥⾯会有那个答案,到底哪两个是⼀对⼉,还得靠脑子想,甚⾄是靠⾃⼰的经验和勇⽓、直觉。
也就是说,DNA鉴定最终还是要靠⼈的智慧,经过审看、分辨、讨论、判断,才能得出⼀个确定的结果。
破案也好,寻亲也好,就是这样⼀点点排除“NO”的信息,找到那个“YES”。
给动物做亲子鉴定可靠吗?作为DNA专家,你们平时会开一些什么样的脑洞?
王琴:我知道确实有的机构在做这样的鉴定,就是分析猫猫狗狗等宠物的亲⼦关系,结论的精准度不像⼈类亲⼦鉴定那么⾼。因为动物亲⼦鉴定的基础数据不扎实,所以结论不⼀定准确。
我们DNA实验室近两年也在做⼀些尝试,但没有对外开展这些项⽬。
开脑洞的实验?我们⽤设备做过⼈体酒精耐受度测试,简单说就是通过DNA看谁酒量⼤。我们还聊过从基因能不能推测⼈类的⾯相,如果可以的话,这能不能⽤在破案。
杭州公安司法鉴定中心的团队。
告诉我们,杭州公安DNA实验室有多厉害吧?
王琴:杭州公安的DNA实验室在国内是⽐较早建⽴的。
早在1990年代,杭州警⽅⾥最爱动脑筋的⼀些先驱者就已经有了DNA这个概念。不管当时有没有提取DNA的技术和能⼒,哪怕是⼀滴⾎、⼀块⼈体组织、⼀块碎布、甚⾄⼀根⽑,我们的前辈都设法保存了下来。所有的指纹、掌印,原先都是⽤纸张保存的,有了计算机以后,我们⼜把它⼀张⼀张扫描进电脑,建⽴起数据库。
后来在多方面的⽀持下,杭州公安率先引进了最先进的法庭科学物证设备和操作系统。
2005年,杭州警⽅开始独⽴⾃主研发标准信息采集设备,2008年在全体派出所应⽤了“Made in Hangzhou” 的标准化采集仪——搜痕仪,这是世界领先的“端”到“云”的平台系统。这就是领先时代、领先全国同行的“物证云”的建设。
杭州公安也是最早在城区和县级公安机关建⽴了13个DNA实验室。这不仅是一种突破禁区的创新,更是真金白银的大笔投入,还有赖于大量人才的引进和培养。对各地DNA技术员的培训,也是我们团队完成的。
正因为杭州公安在⼏⼗年前就把案件现场的全部物证想尽⼀切办法保存了下来,⾃从1990年起的⼀批未破的命案才有机会在十七八年乃⾄20多年后真相大白。
这个成果是在2014到2016年逐渐体现出来的,此后连续数年直到今天,不仅杭州全市的命案达到破案率100%,⽽且为其他省市的破案协作作出了很⼤的贡献。
杭州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在2008年通过了CNAS实验室国家认可,刑科所出具的鉴定⽂书在世界上60多个国家和经济体互认;2019年成为亚洲法庭科学学会(AFSN)的会员,充分展现了杭州公安的法庭科学研究成果和办案成效,进⼀步加强国际警务合作交流。
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的DNA实验室⽬前有⺠警6⼈(女性4名),其中60后1名,70后2名,80后2名,90后1名;另有辅助⼈员2名。
她们每人都身怀绝技,比如工作室成员高林林在2022年度第六届全国法医DNA检验技术研讨会上就《精子细胞二次转移的DNA鉴定》进行授课。
尾声
第⼀次见到王琴是2015年之江花园命案告破的时候。
当时她很瘦,剪着齐刘海的短发,戴着眼镜,不爱说话。
2016年的王琴。
回答记者问题的时候像⼀个离开校园不久的好学⽣。这让⼈完全想不到,当时她不仅是⼀个技术上很厉害的⼥警察,⼀个DNA专家,还已经是⼀个⺟亲了。
8年后的这个春天,我们再次相见,王琴已经成为杭州刑侦支队DNA实验室负责⼈。她所在的李佑英⼯作室是“浙江省⾼技能⼈才创新⼯作室”。她本人也曾获评第七届全国公安刑事科学技术青年人才、第九届浙江省刑侦专家、全市公安机关破案能手等。
⾯对记者,她落落大方地讲起案例,温柔微笑着回忆往事,愈发显出了成熟知性美的⼀⾯。
我们聊起了她新⼿时期每次进出实验室都要经过法医收集的各种骨头的惊悚,聊起了⼤年三⼗夜⾥⼀边看着窗外的烟花⼀边等候DNA实验结果的寂寞,聊起了最适合DNA技术员的健康运动……
岁⽉和经历赋予她的淡定,⽐起她出具的鉴定结果⼀次次引发的震撼全⽹的波澜,实在是太过悬殊。
趁着节日,致敬王琴和她的同伴们,致敬所有了不起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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