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6月,张杰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留影。(资料图,刘育平 摄)
清明。上虞张杰中学的一座铜像前,手工折叠的小白花一朵朵开放。微风中,白色的花瓣轻轻摇摆,述说一个不能忘却的故事。
花朵映衬着张杰,一位从浙江上虞梁湖镇(2017年,梁湖镇撤镇设街道)华光村走出去的香港小商贩。上世纪七十年代起,他以一己之力资助家乡的中小学,累累经年不辍。
2024年2月18日,张杰在香港辞世,享年95岁。在他离世的第一个清明节。上虞的人们记得——
1979年,张杰给上虞中学赠送了一台彩色电视机;
上个世纪80年代,他陆续给学校捐赠实验器材、教学设备、体育器材;
1988年,第一座“张杰楼”在上虞中学拔地而起;
40多年来,他先后捐资1500万元,在上虞的17所学校建起22座“张杰楼”,并成立了张杰教育基金……
成千上万的上虞学子受惠于张杰对家乡的拳拳爱心。我们倾听一个捐资助学的故事,那里面饱含桑梓情、感恩情,隐藏着教育的真谛。
第一次见他
“叮……叮……”
报道组的办公室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教育局打来的。“记者同志,我们想提供线索,一位香港的上虞籍商人,给村里的小学捐了不少东西……”
40多年前,现已退休的浙江日报记者老章,是还在上虞报道组工作的组长。他赶到华光村村小时,孩子们刚刚领到新的本子、铅笔、尺子,还沉浸在兴奋里。可捐助的港商已经走了。老师们告诉他,港商叫张杰,就是华光村人。
老章继续四处打听张杰的讯息,他发现,张杰这个名字,总是和学校联系在一起。
1979年,大部分人还没见过黑白电视,上虞中学就有了一台20寸的彩电,张杰捐的。
在上虞的其他学校里,张杰还给实验室捐烧杯、酒精灯、烧瓶,给教室捐电风扇……
后来,捐的物资里出现了体育器材、生活用品,还有钢琴、手风琴等乐器。
老章终于在上虞中学的教学楼里见到了张杰。
“张先生吗?我是记者,想采访你。”
对方比划了一个轻轻下压的手势,示意他等一等。
这位又高又瘦的中年人,正在教学楼走廊上的教室窗边听课。他听得投入,身体刻意回缩,不想让孩子们因为窗外有人而分心。整整一节课,他没有一句话,也没有挪动身体。
当时,上虞中学的教学楼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盖的苏式工字楼,墙壁是红壤和稻草混合碾碎搅拌后粉刷的,总是脱落,木质的窗户很小,光线微弱。他皱皱眉,找到了校领导。
“捐楼?一幢楼?”担任学校总务处主任的李永昌突然听到张杰这么说,吃了一惊。毕竟,那是物质尚不富足的80年代。
张杰不光要捐楼,还要亲自监工。
直至今天,人们依然记得1987年的夏天。烈日当头,这位“香港老板”戴了顶草帽,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就驻扎在工地了。
他同建筑承包商一起审看图纸、置办材料、核对每一笔账目。他甚至拿着钉子测量墙上石灰的厚度,蹲在地上清点钢筋的数目——一根也不能少,绝不允许偷工减料和铺张浪费。
1988年,张杰捐资在上虞中学新建第一幢“张杰楼”。(资料图,刘育平 摄)
1988年8月,上虞中学的第一幢“张杰楼”竣工。工程负责人龚佳芳收到了一块从香港带来的金牌,这是张杰表扬他把楼造得坚固又漂亮。
孩子们坐进了近10米长、7米宽的标准教室里,墙壁刷得雪白,窗户又大又亮……
1989年,希望工程民间社会公益事业创立,那双渴望读书的大眼睛深深触动着人们。
步入花甲之年的张杰,比以往更频繁地回乡。他不仅仅出现在家门口的学校,得空时,还往更深的山区跑。
有一个冬日,上虞南面的深山冷坳落了雪。“校舍年久失修,漏风又漏雨,这种天气我们不敢让孩子来上课。”位于山坡上的梁湖玩石小学不得已“放假”了。张杰又皱起了眉。
不久,“张杰要造教学楼”的消息在玩石、永和、覆卮,乃至上虞最偏僻的陈溪乡虹桥村传开。在永和镇中,张杰得知校舍若要朝南,山坡上重新打地基要多花几万元,他毫不犹豫拍板:“多花点钱,没关系。”
龙浦中学的教学楼建好后,大家说还和以前一样叫“张杰楼”吧。可张杰告诉校长,想换个名字。
“就叫‘希望楼’。希望工程的希望。”
握住他的手
这位热衷助学的“香港大老板”在上虞有了很大的名气,家乡的人们总想去看看他。
上虞老乡顾志坤到香港时,已经入秋。上世纪80年代末,寸土寸金的香港街头,小商贩们想着法儿占尽任何一点空间,店铺挤在一起,招牌叠加招牌。霓虹闪烁中,找到张杰,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他就是。”有人指向街对面。
香港九龙尖沙咀加连威老道24号,黄色的“上海创兴公司”门牌算不上特别醒目。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弓着腰,裤管卷得高高的,身旁摆着两只蟹盆。
“张杰先生吗?”顾志坤又确认了一遍。
“是咯是咯,奈到哉啊!(方言:你们到了啊)”乡音未改。
张杰放下一只刚捆好的蟹,直起腰,在围裙上揩了揩双手。消瘦的手上,布满了被蟹钳划伤的口子。“你们都讲我是赚大钱的老板,大钱是赚不到了,一分一厘都是流血流汗换来的。”
顾志坤瞥见一个用来收钱的旧铁盒,里面多是几块钱的硬币或纸币。眼前这间小卖部,实则是一个仅有五六平方米的楼梯间,墙上地上桌上铺满了茶食、糖果、日用品等杂货,门口又辟出一小块地方售卖大闸蟹、粽子和茶叶蛋。
顾志坤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是在家乡上虞捐物、捐楼助学的“香港大老板”,他的鼻头一酸,上前紧紧握住张杰的手。
张杰出生于1928年,戊辰龙年。他的家在华光村小河埠头12号。1939年,11岁的张杰离开故乡梁湖镇华光村,到上海做了20多年小工,艰辛求生。1959年,31岁的他辗转到香港打拼,先后在五家“南货店”做伙计,直到1978年,终于用辛苦积攒的钱租下一个楼梯间,做起了杂货铺的“老板”。
为多攒点钱,张杰全家加班加点裹粽子。(资料图,刘育平 摄)
店里的螃蟹,得从深圳或者更远的地方进货,张杰夫妇没有车,几十斤、上百斤的货物全靠手拖肩扛运到店里。几个女儿在店里帮忙包粽子,包好后要在大铁桶里煮上好几个小时。
生意渐渐稳定后,张家才添置了一间30平方米的公寓。一家人的生活虽然一点点改善,但他们依然粗茶淡饭。自己卖螃蟹,家里却往往一碗米饭,一个青菜、一盘豆腐就打发一顿。因为地方实在太小,一家人吃饭还得轮流上桌。有阵子一家三代11口人住在一起,床铺不够,到了晚上就得睡地板和拆下来的窗板。
三女儿张蕉珍常看到父亲为了通宵顾店,要抽几支烟提提神。虽然自己的店铺也卖香烟,但他只挑最便宜的。有一年张杰因为治疗胆结石花了1万多医药费,他拿着收据对了又对,心疼不已。出院后,他咬咬牙把烟戒了。
1988年春节,上虞中学第一座“张杰楼”快竣工时,张家唯一的儿子张唯纲要结婚了。张杰把儿子、儿媳叫过来:“你们去旅行结婚,能省下1.5万元钱。这笔钱能为老家的孩子们买不少东西呢。”已经习惯并了解父亲的唯纲,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
邻居们看到小铺生意不错,劝张杰买间大点的房子。他不同意,买了房子只有一家人住,把几百万省下来,就能让许多人读上书。
顾志坤返程的那天,火车站月台,发车前几分钟,一个小小的人影由远及近。
“火车上的东西太贵,你们不要浪费钱,这包茶叶蛋拿着吃。”
张杰递来一个温热的塑料袋,那是他和妻子早早起床,特意为老乡准备的。
香港街头,张杰拖着小拖车进货。(资料图,刘育平 摄)
铭记于每个春天
香港加连威老道的街坊们记得,江浙口音的张杰,喜欢讲这样一个故事:“陈春澜中午吃过的一条鱼,只剩下鱼骨,还叫佣人留着,到晚上加点汤,撒点盐,就又是一餐……”
一百多年前,上虞人陈春澜在小越横山办起了一座春晖学堂。风云岁月,人杰地灵的白马湖畔,吸引了李叔同、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如今,当年的学堂已是远近闻名的浙江春晖中学。
这个故事,张杰讲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一粒种子,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
周益华12岁那年,成为上虞中学的一名初一新生。学期伊始,老师通知他参加一场助学金发放仪式。他听说,有一位名气很大的“香港老板”要来。上台的队伍缓缓移动,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眼前,周益华抬起头,眼前的人,温和地冲着他笑。
信封里,是崭新的6元钱。
往后几年,助学金从6块钱,到几十块、几百块,甚至是5000块一笔。周益华从中学读到大学。步入社会后,他成为北京虞商联谊会会长。
在张杰的帮助下,许许多多上虞的孩子开启了和他们父辈完全不同的人生。“孩子们,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周益华记得,张杰每一次回到自己捐资的学校,一定会说这句话。
张杰的年纪越来越大,回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张杰楼”里,琅琅书声从未间断,一代代的孩子们,也听着他的故事长大。
张杰夫妻二人,每天一早便开门迎客。(资料图,刘育平 摄)
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夏天,香港加连威老道来了一群内地小学生。“张杰先生的店铺在哪里?”领队的老师四处打听。
后来接手张杰店铺的绍兴人许芝芳听出家乡的口音,他放下手中的活,迎了出来。
孩子们探头探脑打量着这间小小铺子,说自己是从上虞来的,想到张爷爷的店里看一看。老师说,“您转告张杰先生,上虞的小同学记得他。”
许芝芳很是感动。告别时,他送了每个孩子一颗茶叶蛋。“和张爷爷煮的味道一样。”
和当年的小学生一样,上虞人以有张杰这样的乡亲而自豪。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将一个助学的故事,一遍遍地讲下去,一如张杰永远记得的陈春澜。
上虞摄影师刘育平精心保存着一张照片,条纹纸上记着张杰在上世纪90年代对学生们说的一段话:
我幼时贫困,未能接受良好教育,一生只好以苦力挣钱,养活老小。我不想让家乡后代再像我一样吃苦受累,因此决定捐资兴学,希望后辈用功读书,未来报效祖国。
2024年,甲辰龙年。在浙江上虞的“张杰楼”里,书声依旧,就像每个春天如期而至的新绿,年年岁岁,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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