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丨脱口秀和TA的小城青年

　　“松果喜剧”杭州场，现场坐满了观众。受访者供图

　　“有第一次来的吗？”主持人问。

　　“我！”好几个人大声回应。

　　“第一次来，还真敢应啊。”主持人调侃道。

　　台上台下笑成一片。

　　这几天，在浙江，新安江畔的小城建德，当地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更·嗨”正在排演首届“年终大戏”。两小时的演出，笑声、掌声不断。

　　观看脱口秀现场表演，在上海等大城市风靡。如今，这一当下青年喜爱的表演形式，开始在浙江多个城市、县城流行开来。

　　今年，被业界称作“脱口秀大年”，新厂牌、新演员不断冒出，上演“首场演出”。临近年底，脱口秀跨年等综艺活动，也早在社交媒体上“烧起来”。

　　在浙江，记者发现设区市基本都有脱口秀门票在售，其中不乏温州平阳县等山区县城。而演出的“主角”，并不是笑果、单立人这样的全国大厂牌，而是松果、猛果、欢乎喜剧、芝麻大喜剧等浙江本地厂牌。

　　建德脱口秀俱乐部“更·嗨”主理人“卷王”沈恒阳在演出中。他本职是建德市更楼街道的90后宣传干事。受访者供图

　　脱口秀，为何在小城兴起

　　脱口秀，音译自英语“talk show（访谈节目）”，上世纪90年代传入我国。但受访的从业者众口一词：国内的脱口秀实际上属于“stand-up comedy（站立喜剧）”，是搞笑的、随意的，有很强的互动性。

　　“小城青年更需要这种激情。”晚上9时左右，记者终于抓到从观众包围圈中脱身的主持人兼演员沈恒阳。他套用当下脱口秀热梗“人生就要充满激情”，介绍与同事组建“更·嗨”的初衷。

　　“小城生活相对平静。我们就侃工作、聊生活，主打一个去班味，激发大家乐群、向上的精神态。”沈恒阳给自己取了艺名“卷王”，自我调侃“因为头发卷、工作也卷”。

　　他的很多观众还不知道，这位经常让大家“很炸场”的脱口秀演员，其实是建德市更楼街道的90后宣传干事。 

　　“脱口秀相对小众，但因为深受青年喜欢，影响力上并不弱。” 浙江传媒学院硕士生导师、省互联网传播研究中心秘书长巩述林2019年到杭州工作，恰好见证了这一市场在浙江的兴起。在她看来，浙江等经济发达地区，消费本就更为多元，各种新业态，只要有真材实料，都会吸引一批拥趸。

　　如今，脱口秀正在浙江四处开花。

　　大麦网、猫眼电影等票务平台信息显示，最近一个月，仅杭州就有近500场次商演；省内除丽水、舟山，其余8个设区市也有近150场商演门票在售，基本每个周末都有；票价最低18元，最高310元，很多是“上架即售罄”。

　　在巩述林看来，年轻人听脱口秀，和他们喜欢喝奶茶、打游戏一样，包括以前人们喜欢小热昏、滑稽戏等传统曲艺也类似，大都是为了释放情绪、缓解压力。

　　“区别在于，脱口秀是以喜剧形式，对社会百态进行巧妙解构和再认知，告诉大家工作、生活可以换一种视角去解读，是可以轻松好玩的。”巩述林说，脱口秀的主题可以很广，涵盖职场、婚恋、家庭等热点话题，更强调内容的思想性和原创性，吸引力也更强。

　　相比电影、演唱会等，如今脱口秀的市场规模虽算不上大，但增速快。第三方机构数据显示，早在2021年，国内脱口秀线下演出票房收入已达2.24亿元，观众近220万。脱口秀俱乐部数量，从2018年的个位数增长至179家。

　　“现在，不少青年逐渐把脱口秀当作衣食住行这样的生活消费，而不是偶尔调剂一下的文化产品。”浙江头部脱口秀厂牌“松果喜剧”的创始人“小七”表示，年轻人更愿意为情绪买单。

　　“松果喜剧”自2021年正式商演之际，就看向了市县等下沉市场，接连入驻绍兴、嘉兴、金华、衢州等地。

　　“浙江小城的观众，跟一线城市比没太大不同，消费能力强，对新事物接受度也高。”“小七”说，今年十一假期，他们到衢州首次演出，200多人的场地坐得满满当当。很多观众自发在社交平台发帖：惊喜、能打、下次还来……

　　“年轻人崇尚个性消费，注重生活品质，强调自我表达。脱口秀恰好能够与之共振。”浙江省公共政策研究院副院长蔡宁认为。

　　嘉兴首个脱口秀厂牌“贻笑喜剧”。受访者供图

　　很多本地厂牌也渐渐发展起来。“港（讲）道理”“南湖天地”“早饭吃粽子”……嘉兴首个脱口秀厂牌“贻笑喜剧”的演出中，不时能听到嘉兴的方言、地标以及生活习俗。主理人“风心”坦言，离上海近，是优势、也是挑战，“本土厂牌想要立稳脚跟，还是要深耕当地文化”。

　　今年8月成立的台州“呵呵喜剧”，主打传递正能量、宣介本地文化。“‘呵呵’谐音‘和合’，而台州是和合文化重要发源地，这是个标明原产地的厂牌。”主理人杨扬说，他们今年已在路桥、黄岩、椒江等地专场演出20余场，基本场场爆满。

　　由于地域差异，大家的惯性印象中东北、川渝地区的人天生幽默，而浙江总给人一种稳重少语、埋头实干的刻板印象。这种“刻板”，或将因脱口秀而被打破——

　　经济发达地区的人思想更开放包容，更容易接受新玩法、新业态。特别是年轻人敢于表达，学得也快，再到线上一传播，马上就风靡开来。

　　绍兴市公安局越城区分局新闻中心民警杨金晔，已用脱口秀开展反诈等宣传多年。受访者供图

　　小城脱口秀，谁在演

　　“我在派出所工作过两年，说实话，这两年经历过的事情已经够我说好几年脱口秀了……”绍兴市公安局越城区分局新闻中心民警杨金晔，已用脱口秀开展反诈等宣传多年。她很喜欢用这个“一般好笑”的梗开场，因为总能引发观众会心大笑。

　　“脱口秀的幽默、调侃等手法，其实很多传统曲艺里也有。绍兴的莲花落就有很多插科打诨的经典段子。”绍兴“一方天”喜剧创始人“方天”拜著名评话艺术家吴新伯为师，受过系统的传统曲艺训练。

　　“传统曲艺对表演艺术要求很高，现在不少走红的脱口秀演员，可能连‘口条顺’这种基本要求都达不到。但为什么就是火了？”他分析，主要是脱口秀的真实、接地气，有些段子都是观众看到的，有的可能就是正在亲身经历的。

　　这无形中让小城发展脱口秀有了“主场优势”。

　　“小七”在浙江多个县城巡演过，感受很深，“有些外面来的大牌演员，现场效果可能都比不过本地不知名演员。道理很简单，有些段子只有本地人才懂，是发端于本地风土人情的。”

　　在拓展下沉市场时，“松果喜剧”就很重视跟当地的演员、厂牌合作。“技巧上、控场方面，我们帮对方；内容上，对方帮我们。”“小七”说。

　　小城脱口秀的演员中，多了很多兼职的斜杠青年。不以赚钱为目的、允许任何人报名上台表演的开放麦，成了他们日常工作生活以外的另一个大舞台。

　　正如行内话说“每个人都能讲5分钟脱口秀”。”即使“松果喜剧”门票卖得不错，“小七”也会尽量安排开放麦的场次。

　　“方天”到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表演城市主题脱口秀。受访者供图

　　“一方天”则是对新手近乎“来者不拒”，警察、司仪、大学生、做电商的……形成了一个近600名的兼职演员群，别称“五行八作牌”。

　　每次有演出，选题发在群里，大家各擅所长写脚本。甲方从中挑一个。俱乐部再组队到甲方现场采访、找梗，回来后集体磨稿、一起以开放麦形式演出。

　　“大家能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体验，发挥专业所长，写到点子上。”本职做古建筑修复的张浩，如今在脱口秀的舞台上讲得有滋有味。

　　开放麦中的良性竞争，让脱口秀的演员队伍渐渐壮大。比如有青年因讲得好，接到商演邀约，拿到出场费甚至被签约。记者初步调查，目前脱口秀兼职演员出场费每场在300元至600元；全职演员一般月收入在7000元至1万元左右，名气大的水涨船高。

　　“脱口秀要把一些视角独特的，对生活观察细致的，视野超前的，技巧娴熟的演员推选出来。从而给全行业制定一个优秀的标准和发展的方向。” 中国电视艺术委员会研究部副主任李明毫认为。

　　台州本土厂牌“呵呵喜剧”演出中，演员与观众欢乐互动。受访者供图

　　如何走好未来之路

　　相比于北京、上海等成熟市场，脱口秀在浙江仍处于成长期。如何走好未来之路，给更多观众带去快乐，也是脱口秀行业正在探索的。

　　浙江观众基数相比于大城市并不算大。像“松果喜剧”，去年一年各地观众总计约15万人次。而它所在的杭州，今年截至11月初，全市已举办116场演唱会、吸引观众192万人次。在上海，“笑果工厂”一家新天地店，3个月就吸引客流量总计超10万人次。

　　“目前观众以大学生、年轻白领为主。”“方天”跟绍兴一家景区合作演出，一小时一场的脱口秀，票价68元，含茶水，“已经是商演中很低的价格。场地等各种成本加起来，也要三四十元。” 

　　现在，浙江运行比较好的脱口秀俱乐部，一年营收在五六十万元或以上。差的只有十来万元，卡在营收平衡点上下。有的甚至一直没有商演，只是被动接接单子。

　　大家都在想法子培育观众，营造良好的市场生态。“小七”分享了一招：进商场。“我们做过画像分析，70%的观众是女性，以25岁到40岁之间的白领为主。很多人是逛商场或者吃好饭，看个脱口秀放松一下。”

　　“脱口秀与地方文化IP融合，也是多赢格局。”今年，“方天”多次穿上长衫、贴上一字须，以青年鲁迅的形象，在鲁迅故里等地讲绍兴文化的脱口秀，在社交平台上迅速出圈，成了当地文旅一个新IP。

　　也有不少地方以提供场地、购买服务、“宣讲+脱口秀”、“文旅+喜剧”等方式，鼓励“脱口秀”探索更多有益的尝试。

　　“我当过主播、拍过抖音、录过综艺，兜兜转转才发现，还是当会讲脱口秀的宣讲员，最能吸引观众！”这是“方天”精心打磨的开场白。4年前，还在绍兴越城区灵芝街道当干部的潘金洁琼找到他。两人一拍即合，成立了“灵五七五喜剧开放麦”，讲“八八战略”、千万工程、共同富裕等大事，也讲垃圾分类等群众身边小事。

　　绍兴演员“方天”多次穿上长衫、贴上一字须，以青年鲁迅的形象，在鲁迅故里等地讲绍兴文化的脱口秀。受访者供图

　　“脱口秀可以打破理论宣讲在听众中‘枯燥’等固有印象，让年轻人愿意听、听得进去。”已到另一街道工作的潘金洁琼，偶尔还会抽空来“灵五七五”帮把手。

　　“更·嗨”的演出场地，足足有120平方米，按市场价每年租金也要四五万元。不过，建德市更楼街道大方地免费提供。“有个能让年轻人笑对人生、分享生活的场地，价值远不止这个数。”更楼街道党工委副书记陈泰旭说，也希望给年轻人提供一个创作创业的平台，也是想将这种年轻人喜欢的文化表达方式融入基层治理。

　　推动脱口秀行业持续健康发展，内容创作很重要，每一个段子、每一个梗都要有真实的社会原型和背景，才可能引发观众的共鸣和认同。

　　有的脱口秀演员、网友觉得“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但采访中，很多脱口秀主理人、演员并不赞同。

　　“我更喜欢用反思或批判，而不是冒犯这个词。吐槽、批评、讽刺作为表演手法，确实是脱口秀能吸引人的重要方法。但哪些可以说、说到什么程度，是有边界的。”“方天”说。

　　中国文联电视艺术中心主任赵彤曾指出，脱口秀贴近生活，它是草根叙事、基层叙事的一部分，脱口秀肯定是会有“刺”的，但核心在于要掌握好其中分寸。

　　作为从业者，“卷王”表示认同。“脱口秀有‘针砭时弊、反映社会现实’的作用。但针砭时弊是为了向上向善，不是脱离事实、肆意乱说。这是有底线的。”他说，现在年轻人有句口头禅“三观可以不同，但得正”，脱口秀，也是如此，“脱口”但不能“脱缰”。

　　中国传媒大学网络视频研究中心研究部主任周逵曾公开表示：脱口秀是当代非常重要的一种文学形式，是一种非虚构叙事。每一个段子、每一个梗都要有其真实的社会原型和背景，观众才能从中找到共鸣和认同。

　　“卷王”坦言，在大城市，观众更新快，一套15分钟的段子可以重复讲很多场；但在小城，同一个梗连着用两场，观众可能就会厌烦了，还是要多深入生活，通过挖掘生活中的更多真实故事和感人瞬间，寻找与观众的共鸣。

　　“希望有更多年轻人加入进来。大家一起头脑风暴，一起分享生活经历，丰富脱口秀的内容。”“风心”说出了很多从业者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