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站在海宁市郊的田野边,薄雾还未散去,钱塘江的潮声从远处传来,低沉而悠长。平坦的沃土延伸开去,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清香,隐约混杂着皮革厂的气味。这座拥有一万余家皮革时尚企业的小城,每年将价值760亿元的皮衣服饰送往全球市场,却在潮起潮落间经历着更深层的嬗变。当我沿着乡间小路走进村庄和工厂,我意识到,这里的故事远不止于此。它是一幅鲜活的画卷,描绘着中国如何迎着全球化的风口,艰难而坚定地寻找新生。
从院落里的机器声开始
在海宁经开区一家老旧的皮革厂,我遇到了老张。他60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坐在厂房角落,手指敲着桌子,回忆起40年前的时光。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政策刚松绑。老张和几个伙伴凑了点钱,买了台简陋的鞣革机,就在自家院子里干了起来。“那时没啥技术,皮子鞣好卖到上海,能赚几十块钱,够一家人吃饱。”他笑着说,眼神里闪过一丝年轻时的闯劲。没过几年,类似的院落作坊在海宁遍地开花,到上世纪90年代,这里的皮革制品已经漂洋过海,卖到俄罗斯和其他欧洲国家,小城一跃成为全国闻名的“皮革之都”。
这种从乡野作坊起步的景象,在中国东南沿海并不陌生。那是一个物资匮乏却充满可能的年代,乡村的灵活性和家庭的合力,让许多像海宁这样的地方抓住了机会。然而,老张的故事也有另一面。他告诉我,那些年不少工厂只顾着赚钱,有的将污水直接排进河里,技术也停留在手工层面,赚的钱不少,却没留多少余地去想将来。这种粗放的繁荣,像是潮水初涨时的泡沫,耀眼却脆弱。
2019年我再访海宁时,贸易战让许多工厂订单骤减。老板李先生皱着眉对我说:“以前我们靠便宜打天下,现在美国加关税,客户还要环保认证,逼得我们改变。”他的焦虑让我想起,日本岐阜县的纺织厂在上世纪60年代也曾面临类似处境。关税壁垒和欧美市场标准提高时,许多日本企业选择转向高端市场,开发自有品牌,最终站稳脚跟。海宁的企业家也在摸索类似的路。李先生引进了德国鞣革技术,拿下欧盟认证,订单慢慢回暖。还有人将生产线迁到东南亚,规避风险。这些选择,折射出全球化对地方经济的倒逼,也让人看到一种韧性——如同潮水冲刷江岸,总有石头被淬炼得更加坚硬。
长三角的共生密码
海宁的路之所以走得下去,离不开它的区位。这片土地地处钱塘江下游,河流密布,自古丰饶。更重要的是,它紧邻杭州,一路之隔便是那座互联网与制造业并起的城市。改革开放以来,杭州从西湖边的古城变成经济引擎,土地和人工越来越贵,许多产业开始向外扩散,海宁成了天然的承接地之一。
在斜桥镇90后青年小王的工厂,我看到另一种生命力。他改造父亲的老厂房,用杭州电商公司发来的数据定制皮具,抖音爆款“猫爪皮包”月销超2万件。“杭州团队负责算法推荐,我们专注柔性生产。”这种“数字大脑+县域制造”的模式,让人想起意大利托斯卡纳皮革集群——米兰的设计师与佛罗伦萨的匠人通过高铁实现当日打样,不同的是,杭州到海宁的28分钟车程,运送的是直播流量和消费者画像。
小王的厂房不大,但机器声里透着活力。这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纽带:海宁的制造根基,正在与杭州的数字浪潮交融。半小时的车程,拉近的不仅是距离,还有资源的流动。当地干部告诉我,过去几年,海宁的工业园区多了上百家企业,许多都接了杭州的单子。这种区域间的共生,像是田野里的作物,根扎在海宁,枝叶却伸向更广的天空。
区域协同背后,是生产要素的梯度转移。海宁的工业用地地价仅为杭州的1/3,天然形成产业缓冲区。但低成本的竞争优势正被重新定义。小王展示新购置的AI裁剪机:“以前10个师傅一天裁200件,现在机器裁剪精准度达99%,还能根据订单自动排料。”技术跃迁抹平着城乡鸿沟,恰如德国鲁尔区将煤矿遗址变为工业4.0孵化器,传统产业带总能在废墟里长出新芽。
文化符号的破圈之旅
2023年秋,马面裙旋风给了海宁意外机遇。在家纺重镇许村,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提花机正将《千里江山图》织入宋锦面料。刘老板带我穿过堆积如山的包裹,其中发往洛杉矶的货箱贴着TikTok网红联名标签。“3个月卖掉过去5年的产量,但真正的价值在这里。”他指着检测报告上的“纳米抗菌”专利——传统纹样与现代科技的结合,让产品溢价达70%。从上世纪80年代的物资短缺,到如今的文化自信,海宁的企业抓住了这股风。这种敏锐和灵活,是乡野里的智慧,也是全球化时代生存的钥匙。
但转型的阵痛同样真实。在长安镇老厂区,陈大爷守着最后一条手工皮衣生产线,他的困境让我想起底特律汽车工人的迷茫。不同的是,海宁市政府推出的“新时代工匠”计划,将老师傅纳入非遗传承体系,用直播带货让手工皮具触达新消费群体。这种“创造性破坏”中的缓冲机制,构成了中国式转型的特殊注解。
潮水中的韧性与变迁
傍晚的钱塘江畔,我站在乾隆年间修筑的鱼鳞石塘上。这些咬合紧密的巨石,历经300年潮击仍巍然不动,恰似海宁经济的内在韧性——当传统外贸占比下降,跨境电商与科技文创补上了缺口;当年污染严重的河道,如今都已达到三类水质……这种动态调适的能力,印证了生命力不在于永远正确,而在于持续试错。
离开时,我看到老张在厂房顶安装光伏板,而小王正用最热门的AI工具生成英文产品描述。这些片段拼贴出的,不仅是海宁的新生,更是全球化浪潮下中国县域经济的生存隐喻——像钱塘江的潮水,在进退之间找到新的平衡。
这种韧性背后,是地方社会在制度松绑后的自发调整。上世纪80年代的院落作坊,靠的是乡村的灵活性;如今的转型升级,则需要技术与市场的结合。这种演变,在日本、意大利、德国企业的历史中也有迹可循,它们通过技术革新跨越了相似的瓶颈。海宁的路径虽不尽相同,却同样指向一个事实:经济发展依赖于适应环境的能力,而非单纯的资源禀赋。
这种生命力并非完美无缺。陈大爷的无奈与小王的活力并存,分化与新生交织。但正是这种复杂性,构成了中国县域转型的真实图景。潮水年复一年地奔涌,带来挑战,也带来可能性。海宁的故事,或许只是这片土地上无数故事中的一个,却足以让人思考:全球化下的中国经济,能走多远,又将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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