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6月2日讯(钱江晚报记者 郑琪)这两天,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ICU(重症监护室)护士们写的一封告别信,刷遍了朋友圈。
这封告别信,是写给一位慢阻肺患者,69岁的老吴。
一年多前,因病情加重,老吴住进了ICU,必须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半年前,他自己做出决定:放弃治疗,儿子揪心、纠结。这周一,尊重父亲意愿,儿子把父亲接回杭州彭埠家中。当晚,老吴安详离世。
生命的尽头,治还是不治?这是一个两难的生命考题。
ICU护士们被老吴和儿子的选择所触动。他们很多人含泪,将思念写进告别信。以下摘录其中几段,和大家讲讲老吴即将走到生命尽头那刻的一些琐事,寻找他做出决定背后的前因后果。
一位重症老人
做出的生命选择
我们知道,今天的这一声再见,便是永远不见。
老吴在这一住便是一年多,长期病痛的折磨,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但记忆中,从他进来到离开,没见他发过一次脾气、闹过一次别扭。淡淡然的脸上,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慈爱。路过3-2的床,我们总是习惯性地跟他挥挥手打声招呼。
我们总希望你再呆一会儿,看起来就像永远不会走,每天路过都能叫你一声爷爷,自始至终。却不曾想过,你竟然做了这么一个果断的决定:放弃治疗。
曦黎:今天把你送走,临走之前握了握你的手,你回予了我更大的力量。其实你是最强大的,做了这个决定,为家为儿子安排好了一件件事情,了却了一桩桩心愿,看着你那对世间一切了无牵挂的眼神,感受到了你想回到那个让你最温暖的地方的强烈的内心,那一刻,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在内心念道:老吴走好。
小龙:不敢想象神志如此清醒的一个人,是如何勇敢到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他一直很努力配合治疗,也很理解我们的工作。他的儿子每天早上六点半,雷打不动的过来喂早餐,擦身,偶尔做谁都可以,但他真的一直每天坚持。儿子的孝顺,家人的无微不至,老爷子的安静坚忍,都让我们很感慨。今天他的儿子家人都来到了他的床边,我远远的看着,不敢靠近,因为不知道以什么身份过去跟他说说话告个别。祝愿他好,天堂不会再有病痛。
利利姐:他有一个每天早上亲力亲为给他料理生活的好儿子,有三个不离不弃的好姐妹,还有一个每次见到都会让他眼泪掉下来的80多岁老母亲。他气管切开带着呼吸机,一直坚强、努力地与病魔抗争。今天,他主动要求放弃治疗,自动出院,他不是生活的弱者。清醒的患者需要多少勇气才能给自己做再也不会醒来的决定,有多少的无奈和不舍。
我们都不擅长告别,所以在老吴回去的时候,有多少人不敢再去打声招呼、叫声爷爷。就这样悄无声息,或许也是对老吴最后的尊重。
(文中的曦黎、小龙、利利姐均为邵逸夫医院ICU护士)
抗争了这么久
老吴可能真累了吧
昨天下午,钱江晚报记者去了老吴生命最后一段时间呆过的地方。
邵逸夫医院1号楼4楼,ICU,一共13个房间,28张床。几百平米的房间内静得可怕,只有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滴”声。一直走入左侧第3个房间,护士曦黎告诉钱报记者,这就是老吴曾躺了一年多的病床。
一年多来,老吴只能靠口腔里插着的呼吸机呼吸,因为气管被切开,他虽能吃一些流质食物,但不能开口说话。
“老吴离开的时候,病情不算最坏。”护士小龙说,如果靠着呼吸机,他可能还可以活两三年。在最近的一次肺部感染之前,他每天下午,都会挣扎着下地走走。
住在ICU的患者,住久了,会焦躁、出现幻觉,有时会叫喊、甚至拔管子,但老吴从来没有这样过。
在护士茱萸的回忆里,老吴是个很平和、自律的患者,尽量不麻烦别人,很少提要求。只有吸痰时,才会招手让护士帮忙。
对慢阻肺病人来说,吸痰过程非常痛苦。茱萸说,好比将手指插在喉咙里几分钟,再用力呼气。“你会不断呛咳,感觉很像进了地狱。而老吴每半个小时就要经历一次。”
茱萸说,老吴隔壁床住着的是一位脑中风患者,一直昏迷着。
茱萸在钱报记者耳边说,每个晚上,老吴都要打镇静剂才能睡着。与病抗争了这么久,他可能真累了吧。
尊重父亲的选择
儿子接他回家
老吴第一次提出放弃治疗,已是半年前的事,当时他与儿子商量,儿子没同意。
半年来,老吴一而再地,反复说着“我想回家”。儿子无奈多次找主管医生谈话。最后一次谈话,是在上周日下午。
“还有没有好转,脱离呼吸机的机会?”老吴儿子问。
“比较难了,病情很重。”医生答。
医生还告知家属,老吴的病情选择权在老吴一家人手上。
“那最后走的时候,父亲怎样不会痛苦?”老吴儿子问。
……
谈完,老吴儿子下定决心,周一接父亲回家。老吴知道后,整个人平静了。
最后两天,是曦黎在照顾老吴。在医院最后一晚,她将床头柜里充好电的收音机递给老吴。他接去,并没有打开,而是随手放进了旁边的小篮子里,然后静静地躺着、想着。
周一上午,儿子6点半就到ICU,照例给父亲擦身、泡脚。10点半,亲戚也来接老吴回家。在场的人都哭了,而老吴自己穿好衣服,和曦黎握手道别。
曦黎说,她这辈子都没法忘记老吴那个淡然的眼神。“我后来得知,回到家的当晚,老吴就走了。令人安慰的是,老吴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如同睡过去了,不痛苦。”
昨日,钱报记者给老吴的儿子打电话,想问问是什么触动他同意父亲的选择,这是一个并不容易的决定。
他婉拒了采访。这让钱报记者想起了浙医一院急诊科专家陈作兵医生。四年前陈医生的父亲查出癌症晚期、无法手术,他遵从父亲的意愿,把父亲送回了浙江诸暨老家。
陈作兵说,我知道死亡有一万多道门,让人们各自退场离去。治和不治都是没有对错之分的选择。治,可能多一分钟心跳,多一天活着。不治,病人可能走得更安详、更有尊严。只要是充分了解病情,凭自己良心、凭自己思想做出的选择,我觉得都是正确的。
或许,这就是答案吧。
老吴的故事写完了,记者的眼泪不停滴在键盘上。生命的尽头,你会怎么选择?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但是,我们最终都要学会,如何更好地和生命告别。
最新一季的《奇葩说》,讨论过一个沉重的话题:该不该鼓励绝症病人撑下去?
采访的最后,记者将这个问题抛给了ICU的医务人员。
工作7年的护士茱萸说,住在ICU里的患者,大部分还是很想活下去的,主动提出放弃治疗,老吴是她遇见过的第一个。“如果是亲人,我不忍心说不治,也舍不得。至少继续治下去,家就还在。”
另一位医生说,放弃治疗,老吴和儿子都是强者,需要很大勇气。“如果是我亲人,会同意的,生命的质量比长短更加重要。”
即便经常面对生死,医护的选择也不一样。
而能否把死亡的权利还给本人,至今在全球都充满争议。
美国曾经有个很著名案例。2003年,植物人特丽依靠喂食管,已经存活了13年。关于要不要拔掉特丽的管子的争论,几乎震动了整个美国。最后,医生们按照法律的判决,镇定地拔掉了特丽赖以维生的喂食管。
北京盈科(杭州)律师事务所权益高级合伙人、刑事部主任朱卫永律师说,常理下,对于追求生存时间还是生存质量,重症患者是有选择权的。从法律上来说,如果重症患者意识是清醒的,本人强烈要求放弃治疗或主动选择放弃治疗,这是他的权利,应该尊重他的意愿。如果患者无意识或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家属拔掉呼吸机等辅助医疗设备导致患者死亡,可能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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