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宣传 | 冬日里的那口汤

　　寒意渐深的时候，总会盼望着饭桌上多一碗热汤。

　　不需要什么名贵食材，也不必讲究火候多精妙，端起热汤的那一刻，碗里升起的雾气轻轻往你脸上扑，人下意识松了口气，连紧绷着的肩胛都悄悄放缓下去。

　　一口汤，如何在漫长湿冷的时光里传递暖意？在各地相近又不同的汤锅里，又烹煮着怎样的治愈力？

　　一

　　冬天煲汤的习惯，由来已久。《说文解字》里将汤解释为“热水”。一个“热”字，像是把所有冬日的需求都点透了。先民们在地上挖坑铺兽皮兜住水和食物，把烧红的石头投入其中，水因热石而升温，食物在热水翻腾中变得熟软可口、暖胃暖心。在连陶器都未出现的年代，人们就凭着最原始的方法煮出一口羹汤、抵御寒意。自此，用一碗热气氤氲的暖汤安顿家人、抚慰身心的本能，便在漫长岁月中悄悄延续下来，慢慢融入生活的万千滋味。

　　在冬日，一口热乎乎的汤，是最经济、最普遍、最立竿见影的暖身方式。《孟子·告子上》中的一句“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记录的正是当时人们的日常。到了唐代，洛阳水席声名远播，其特色便是汤水丰盛，热气蒸腾，像是用水汽撑起了洛阳城的繁华。宋代的市井更不用说，《梦粱录》里就记载着七宝擂茶、葱茶、盐豉汤这些时人喜爱的冬日暖饮。虽不奢华，但一碗下肚，也能在冷天里温暖人心。

　　冬天的汤，就这样在餐桌上氤氲着热气。它不是被讲述出来的文化，而是从灶火与食材间自然冒出的温度。“饭前喝汤，胜过药方”，关于喝汤的体悟被人们记在心里，一并守住了许多人的童年味道。如今，这份旧时的味道又被重新拾起：有人把祖上传下来的老法子做成了非遗，有的品牌改良古法，为传统的滋味注入新意。

　　若把中国人的汤谱摊开，会发现它与山河风物一样有着各自的特色：北方天寒气燥，便熬出胡辣汤、羊肉汤那般热烈的味道；往南走，气候湿润，汤水便更讲究滋补与慢火。广东的老火靓汤，免不了要煮上几个小时；江西的瓦罐煨汤，则用一只土陶瓦罐在炭火上煨足七八个小时，汤色清透，味道醇厚。各具风味的南北好汤，却在冬夜里有着同样的妙用：让人从舌尖到心上，慢慢地温暖、满足起来。

　　二

　　只要冷风往巷子里一钻，汤锅的蒸汽便从杭嘉湖的水汽里、从浙东丘陵的灶膛里、从各地街市的摊车上次第升起。浙江人过冬，往往就靠这一碗碗热汤，把湿冷抵住，把身子和日子都从寒意里拎出来。

　　而若把浙江冬日的汤从水汽里轻轻拨开，大致能看到三条味道的脉络：

　　清鲜入味，悄悄化开初冬的湿冷。江南的冬天，总是从一口“清鲜”开始。随手撕些青菜、敲个蛋、撒点肉皮，在汤中一滚，就是一碗最家常的“三鲜汤”。所谓“三鲜”并不拘泥于三样，而是把当季最鲜的味道轻轻拢在一处。汤色看似清淡，却鲜得敛不住，让人忍不住一勺一勺舀着，不知不觉见了碗底。而腌笃鲜则是另一种江南的鲜。鲜笋脆爽，鲜肉细嫩，咸肉又添上一点沉实的底味，三者在汤里慢慢“笃”透，鲜味便在乳白汤色里一层层涌出来，一闻便知是老底子的味道。

　　老火慢熬，温补了深冬踏实的底气。等日子走进更深的冬，汤味便厚起来、沉下来。灶上慢熬的鸡汤、鸭汤、羊肉煲，是另一种维度的取暖：不是暖到喉咙，而是从胃底往全身熨上来。尤其是土鸡汤，讲究一个“老”字。不是食材老，而是火候老。鸡必须整只下锅，加姜片、葱段，用小火炖到汤色黄亮、油光细细散在表面。冬至那日，许多地方都有喝鸡汤的习惯，说是补气暖身，其实也是在为寒冬积蓄更多底气。

　　家常热汤，收藏着生活的原汁原味。冬天的清晨，赶早上班上学的人们已经在食堂吃上了热腾腾的汤面，一碗又一碗热气四溢的汤食中，给足了奔忙一天的动力。夜市里，蒸汽在路灯下冒白，馄饨在高汤中翻滚，粉丝煲咕嘟作响，宁波汤圆甜得温柔，温州瘦肉丸香得踏实。街边麻辣烫的香气直窜人们的鼻子，也最能在寒夜里稳住路人的心神和脚步。人们端碗站着吃、靠着吃、蹲着吃，那不是哪种地域风味，而是浙江冬天最真实的温度：冷可以冷，日子依旧要热乎地过。

　　于是，一整个浙江的冬天，被各式各样的汤水连接起来。清鲜的、醇厚的、咸鲜的、街巷的……它们并非彼此分隔，而是像一条条暖流，从各处汇聚，共同组成冬天的底色，让人于袅袅升腾的蒸汽里生出一点踏实、一点心安。好像再忙再冷，只要端起这一碗汤，生活就重新回到可掌控的节奏里。

　　三

　　冬天里那口汤，真正打动人的不是味道，而是它在生活里的位置。

　　一碗汤连着一家人的冬天。冬天一到，人们回家的步伐都会不自觉快一些。手脚冷得有些麻，可一进门，看到灶上有锅汤在“咕嘟”着，屋里就不算冷，家的温暖也在这一刻落到了实处。很多人的冬天，就是从这一碗汤开始的。小时候回家，总是先听到锅盖轻微的震动声；长大后再回去，父母仍会说：“外面冷，喝点汤，暖和一下。”喝口汤，就是一家人都懂的语言。

　　而对于漂泊在城市里的人来说，冬日里的一碗汤，也是忙碌生活里难得的慢和柔。比起其他做法，汤因为要让水慢慢滚，慢慢化开食材的味道，总要花上更长的时间。而它的柔，则在于入口时的那份不急不躁。汤不像别的食物，不会催促你马上吃完；端在手里，热气轻轻往上冒，像是在提醒你可以慢一点。忙了一整天的人，总能在这几口汤里找到片刻的安稳。冬天的汤，就是这样普通，却足够让生活慢下来一点。

　　而更深的意义在于，汤还是一种被延续下来的传统。临近腊月，家家户户又开始忙着炖汤：一锅补汤收着旧年的疲惫，一锅老汤熬着新年的盼头。冬至端起鸡汤，是为了在一年中最长的冬夜为身体补一补；腊八要喝腊八粥，是把谷物的香气攒成一份踏实；到了正月十五，汤圆在碗里轻轻一滚，就算是把新年的好兆头顺顺当当地端上了桌。做法南北不同，味道也各有门道，但人们的心思却惊人一致，用一口热乎乎的汤迎接新一年。

　　今天，我们仍然在冬天循着同样的习惯端起一碗汤。汤的味道或许变化了，但那份温热的寄托没有变。它让我们不忘来处，也让我们知道，无论身处哪座城市，在最冷的时候，生活里仍有暖意可倚，有值得慢下来的片刻。

　　好好对待自己，这大概就是冬日里的那口汤最朴素，也最不必言说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