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08月10日讯 钱塘江北岸的海宁袁花镇东面有一座不大不高的“龙山”,龙山脚下有一座“查家桥”,桥旁有一大宅,森森然,黑漆大门上有一匾“赫山房”。这就是著名武侠小说大师金庸的旧居,也是他的出生之地。这里,有桃花三两株,李花三两株,小桥流水,大树鸟巢点点,风水很好。
金庸真正的人生轨迹,是以这里为起点的。
听说有客人参观金庸旧居,一个面相敦厚、皮肤黝黑的老农,笑脸相迎上来,他叫查良楠,金庸的六弟。他让我们待在大门外,自己绕到后门进入院内再到前门来开大门。
查良楠今年65岁了。尽管金庸几过家门而不入,然而,他依然默默地守护着他和哥哥查良镛的旧居,期盼着哥哥有一日回到老家来望上一眼,看一看这幢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查氏祖宅“赫山房”……
模模糊糊的离别
61年前的初夏,金庸结束了八年战乱中的漂泊生活,悄悄回到了家乡——浙江海宁的袁花小镇,在“赫山房”一住20多天,然后与父亲、继母和弟妹们告别,他又悄悄上路了,一走就是几十个年头。在送行的人群里,有一个4岁的小男孩,好奇地目送着这个陌生的“二阿哥”离开。
他就是金庸同父异母的弟弟查良楠。
在金庸弟兄的排行中,查良楠列第六,称六毛弟。
查良楠比哥哥查良镛小19岁,良楠的生母叫顾秀英,良镛的生母叫徐禄,顾秀英原先是徐禄的随侍丫环。查良镛小时候跟秀英亲近,念小学时,奶奶便让秀英接送他上学。龙山学堂距“赫山房”有一里多路。晴天,两个人手牵着手,捕捉着蝴蝶一路欢笑而去;下雨天,小良镛就趴在秀英的背上,合撑一把雨伞回家。这时,他会偷偷地拉扯她的秀美长发,惹她哭,逗她笑。
小良镛一直把秀英当作自己的大姐姐看待,在他的记忆里,至今保存着很多让他回味的故事,因此,他后来写了纪实散文《月云》,纪念这段时光。
1937年,金庸13岁,他离开“赫山房”就读省立嘉兴中学,之后的几年,金庸辗转到了重庆。也就在1937年,日寇占领了这个江南小镇,顾秀英也被家人领回家去了,此时,徐禄随丈夫带着家人逃难逃过钱塘江去。在余姚庵东镇落脚时,徐禄得了急性痢血不治而亡。后来,顾秀英返回查家,做了查良镛的继母,相继生下良铖、良楠、良斌、良根四子和良琪、良珉二女。良楠是老二。
直到1946年7月,查良镛回家时才见到继母。当时,顾秀英拿着良镛的手一起坐在长条凳上,问起了他这几年孤身在外的情况。良镛告诉继母,他打算离开重庆到杭州谋职,他对继母说:“杭州离家很近,我会常常回来的,您要照顾好这个家,我还要回来跟您一起吃糖炒年糕呢!”
的确,查良镛顾不得那许多了,因为他已经长大了,为了有一个好前程,他不得不离开“赫山房”——那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很大的院子,还有书房,有兄弟,还有父亲。
可是,这一别,他就再也没有跨进过这幢老宅子。
黑漆大门訇然而开,里面五进,厅堂深深,有大小屋子八十多间,簇新的老式结构,黛瓦粉墙。
“我小时候在一个大家庭中长大。我曾祖父有两个儿子,我祖父是大儿子,住在一座大宅子的东半部,我叔祖父住在大宅子的西半部。这座大宅子有五进,前厅挂着一块大匾,是康熙皇帝给我祖先查升写的堂名,‘澹远堂’三个大字,周围有九条金龙作装饰……”
这是十年前金庸与日本创价学会池田大作对话时说的话。
此刻,站在澹远堂,我仰头看到了这块蓝底金字的堂匾,四周镶着九条金龙。查良楠说:“那块当年的大匾早没了,这一块,是后来补挂上去的。”
大匾下还挂着一副楹联,上书“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据说清代康熙皇帝感动于查家“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的文瀚之风,欣喜之下才亲笔题写的。原先彰于查氏祠堂内,由于祠堂被人砸了,楹联掉落在地上,无人匿藏,便在土里腐烂了。自然,现在挂着的也是后人模仿着写了补的。
“赫山房”的期待
查良楠讷讷地说:“堂匾没了,楹联没了,二阿哥和几个哥哥也走了,留下来的是那些立在原地、傻呆呆等着主人回来的房子,以及二阿哥当年手植的枣树,它们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枝繁叶茂,快遮挡住了院子里的天空。”
说起“赫山房”的变迁,查良楠的话多了起来。其实,经历日寇掳扰以后,查家人死的死,散的散,“赫山房”早没了当年的繁华景象。在上世纪50年代初,金庸和良楠的父亲作为“反动地主”被处死了,“赫山房”搬入了十来户人家。查家两堂二十几口人居于堂屋后面的几间小披屋里。“赫山房”东改西拆的,遭到了严重破坏。1958年,“赫山房”被当作生产队的食堂,堂屋被打穿,木头镶板被拆,用泥巴垒起大灶做大锅饭,屋里的许多家具被搬走,围墙的砖被拆下来去修建商店。这样,老房子和里面的家具越来越少了。到了60年代,书房里的书、金庸坐过的大书桌,用过的笔砚被当作“四旧”全烧了,砸了,“赫山房”已经残破不堪了。
丈夫死后,顾秀英身边除了自己生养的六个儿女外,还有徐禄留下的四个孩子在外边念书。在闹饥荒那年,她偷偷卖掉了几间房屋,给外边的孩子寄钱,给家里的孩子买一点充饥的粮食。尽管卖房是让孩子们不挨饿,不失学,但她仍觉得对不起查家祖先,有割肉般的疼痛,想望着孩子长大以后再去买回来。晚上,她悄悄记录下了房屋的间数和大小。不料有人发觉汇报了,她被抓了去关押,挨了无数次的毒打,最后,脖颈上挂着“地主婆反攻倒算”的牌子游了三天街,奄奄一息了才被抬回家里。
只有在清晨时分,良楠和弟妹们在廊下凑着微光念书,这里才隐隐现出一些当年金庸在时的寂寞景象。
过了几年,上一辈的人相继离世,叔伯们纷纷搬离了“赫山房”。哥哥和三弟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两个妹妹先后出嫁,只有良楠和四弟与母亲依然住在“赫山房”里,苦度岁月。1989年,77岁的顾秀英去世,弥留之际,她给良楠留下了“不要离开老屋,等着你二阿哥回来”的遗嘱,二阿哥就是金庸。
后来,因为金庸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全国各地的人都前来寻访他的出生地。眼看老房子已经残破不堪,查良楠心情十分沉重。于是,他产生了绘制老宅全图的想法。老宅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他凭着自己的回忆,用一根竹子做成的5米长的竿子,仔细丈量老宅的面积,一点一点地记录起来。然后,又用了几天时间绘制了“赫山房”原貌的平面图。1998年7月,海宁市政府对“赫山房”进行全面修复,这幅平面图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如今的“赫山房”恢复了晚清民居风格,坐北朝南,风火墙高六米多,正中三间为厅堂,东西两侧为卧房、书房、厨房和起居室,屋宇分五进,每进之间有两米宽的南北向走廊,有墙门和天井,总面积达1100平方米。规模不大而具大家气象,结构不繁而见气韵流动。大门门楣之上,悬挂一方匾额“赫山房”,系著名红学家、金庸好友冯其庸题写。
迎面墙上挂着一块牌子,上书“金庸旧居”,也是冯其庸的手迹。
擦肩而过的“重逢”
在和查良楠夫妇聊天的时候,他们回忆起了几次与金庸擦肩而过的“重逢”。
在查良楠看来,1946年那次不能算是与二阿哥见面,那时他“太小了,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1981年7月,金庸偕妻儿从香港回到内地,邓小平接见了他。也就在此时,在家乡务农的查良楠才知道金庸就是查良镛,就是自己的二阿哥。查良楠十分高兴——二阿哥很快要回家来了——他盼着,望着。
过不多久,海宁法院复查他父亲当年案件,认为所判是冤案,予以平反,并将“赫山房”的房产归还他家。
1992年12月里的一天,良楠听说二阿哥回来了,正在访问他中学时期的老师,他赶紧跑回家,唤妻子快将“赫山房”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一家人全换上了新衣裳。良楠见人就说:“我的二阿哥金庸回来了,我在家等着他。”然而,天黑了,他没有见着金庸。
事后,良楠听人说,这天金庸确实回到了袁花,他乘坐的轿车驶到天仙府河畔的小学校时,他执意要下车,他说:“这里是我念小学的地方,我要看看。”他下车了,看望了师生们和儿时的同学,还向母校捐了款。这天,金庸兴致很高,竟然忘记了去“赫山房”,忘了看一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二阿哥为什么不回家?查良楠开始给金庸写信,写了许多封,尽说些自己家里的事情,害怕引起哥哥心中的不快,往事他一概不提。金庸回了信,虽然次数不多,话语不多,却也主动问些当年父母的事,也不忘问问继母受过的苦难。
1996年中秋,金庸陪同杨振宁教授到盐官看潮,然后在硖石住了两天。袁花距硖石不足15公里,他依然没有跨进“赫山房”。
后来,听说良楠弟兄从“赫山房”搬出,选址盖房,金庸立即给两弟弟汇了数万元钱。良楠写信告诉金庸,“赫山房”修复了,挂的是“金庸旧居”的牌子。金庸很快复信,询问房子的结构怎样,花了多少钱,良楠再写信,真挚地邀他回家看看。
又后来,金庸十分敬佩的爷爷查文清的坟墓找到了,并且迁址重筑。收到良楠的信不久,金庸即与池田大作对话,绝口赞扬他的祖父“舍身救民”的情怀。
再后来,香港纪念回归一周年,查良楠的小女儿婉敏随嘉兴市采访团赴香港,在金庸的大书房里,16岁的婉敏乖巧地唤着大伯:“大伯,您可要回家来呀,爸爸和妈妈盼着,我和姐姐也盼着您呢……”这时候,婉敏发觉大伯微微地点了点头。
2003年10月,金庸第三次回海宁,重访了舅父家(徐志摩故居,徐志摩是他的表兄),吃了八十大寿的喜庆蛋糕之后,他直接去了嘉兴。
说到这儿,查良楠有点伤感:“我早过了花甲之年,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见上二阿哥一面……”
跟着查良楠老人在旧居里转了一圈,在南房里看到有三十三剑侠的画像挂在墙上,我想起以前读过金庸的《书剑恩仇录》、《鹿鼎记》和《射雕英雄传》,才知道故事人物的原型是在这片屋檐下诞生的。
痴情不悔的守望
九年前开始修缮“赫山房”时,查良楠的家也迁了出去,在相距百来米处新盖了楼房。但是,他晚上仍然住在这里,舍不得离开,如多年前一样,义务看护着这栋老宅。如今,他和老伴梅先艳仍是老宅唯一的住户,也是最后的守护者。虽然女儿和侄子们多次让二老搬回家里去住,但是他们不肯,他们已经习惯了老宅里的味道,看惯了老屋下的蜘蛛,听惯了屋外雨打荷叶的声音。
“赫山房”修复八年多了,“赫山房”作为名人旧居,2001年,海宁市博物馆开始给查良楠部分生活补助,查良楠一如既往地守护着。
“金庸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常有参观者问他,查良楠一脸茫然。很久,他才自言自语地说:“二阿哥可能嫌我们没有保护好爸爸,所以他不愿意见我们。”其实,这仅仅是他的猜测,心中并不肯定。因为有一次,别人这么说时,他拿出金庸的话予以反驳。金庸曾经说过,对于父亲之死,“我当然很悲伤,但并没有怀恨在心,因为我已充分了解,这是大时代翻天覆地大动荡中极难避免的普遍悲剧……”
后来,在杭州《金庸茶馆》诞生仪式上,一名海宁老乡当面“拷问”金庸为啥不回家,金庸说:“我对家乡人民是热爱的,也想回家看看,但上次有人跟我说,为了保护我的旧居,他们把居住在里面的人赶了出去,这我是不同意的。‘赫山房’是查家祖先传下来的,不是我金庸一个人的,因此我不想妨碍大家的生活。”听了此话,良楠既高兴又忧愁:二阿哥不仅没有责怪我们,还在关怀着我们的生活。可是,搬离“赫山房”是自愿的,是我们为哥哥能做的一件事,没人赶我们呀,二阿哥怎么能为此而赌气呢!
查良楠是海宁市政协委员,每次去开会,让妻子代替管理,他总要嘱咐一遍又一遍:院子里树木多,房屋多是木质结构,任何人进来参观都不得吸烟。金庸旧居不仅是他们的老家,还是二阿哥金庸的旧居,防火不可掉以轻心。
几年前,金庸的《鹿鼎记》被收入了中学生语文教材,很多学生捧着课本访旧居,这里一下子显得热闹,良楠够忙了。有一名教师问他:“你替他看管着旧居,金庸连个照面也不给你,你觉得冤不冤?”良楠连说“不冤”,他指了指专心看画的学生:“你瞧,有这么多孩子喜欢金庸,崇敬这个大家族,我应当高兴才是。”这里已是一个有名的青少年教育基地了。
有一年春上,一对老华侨由北京客人陪同走进“赫山房”,介绍说是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来的,夫妇均是大学教授,那老太太叫“查露茜”,此行目的是寻根问祖。良楠帮助她查了《查氏家谱》,一核对,查露茜教授的祖先与海宁查家同出一脉,有据可查。老太太认定自己与金庸先生是“一家人”,感到非常激动,表示下次带着家人再来“认祖”。事后,良楠自夸说:“我守着‘赫山房’,不是为金庸管家产,我是在为查家光宗耀祖,作用大着呢!”
去年春节前,张纪中为筹拍新《鹿鼎记》来到海宁,他在“赫山房”里转悠了几天,终于拍板:海宁是这部电视剧的一个拍摄地。当他知悉良楠的身份时,不由惊叹道:“好伟大,金庸老家有这么一个乡村老弟,一直默默地等待他,他应该回来看看才是,叫他大侠应该有仁义之情么!”
门又关上了。良楠说:“除了来人参观从里面开门,其余时间这扇大门得关上,因为要等着二阿哥来打开它。”
我回头一看,“赫山房”的大门果然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