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4日。都江堰。
易德元讲起去年“5.12”记忆犹新: “从没见过的阵势,街上的地面像水浪一样波动。”重提旧事,他和老伴对记者喃喃道:“你们能写写我儿子么?”
浙江在线记者李敏、梁国瑞/文 詹晓东/摄
午后的都江堰,供奉李冰父子的二王庙依旧注视着这座城。
经过都江堰的时候,岷江水位从大坝上抬升,然后蓄势而下,翻滚地流向下游。一江而下流经聚源镇的时候,被当地百姓称为走马河。
聚源中学旧址就在江边,废弃的中学篮球场长满了杂草,铁丝围栏将中学围成一个圈,中学校门前的一条路安静得能听到鸟儿清脆的声响。
中学对面的聚源中心幼儿园,三层高的校舍还在,孩子们和中学生们一样,已被全部安置在板房学校里。
浙江在线记者在此寻访时,碰到了看护幼儿园校舍的易德元、余会如夫妇。
“你们能写写我儿子么?”自“5-12”地震后的近一年时间后,他们重提旧事,只为对儿子的纪念。
一
虽然未入盛夏,午后的聚源仍被日光烤得热乎乎的。
易德元抱着一床被子准备放到幼儿园操场晒晒,老伴余会如在一块空地下烧起柴火,熏烤腊肉。
近一年的光阴,夫妻俩努力把日子过得平静些,再平静些。从桃江村村支书任上退下的易德元带着老伴将晚年生活放在了聚源中心幼儿园,他的工作是幼儿园的门卫、清洁工。
去年5月12日的那一幕,他清晰地印记在自己脑海里,“从没见过的阵势,街上的地面像水浪一样波动。”看着一街之隔的中学校舍在震中松垮坍塌,而幼儿园的校舍却毫发无损,“两百多个娃娃没得一点事情,这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
地震发生后,通讯断了,交通断了,水电断了。看到许多父母朝学校涌来,大声呼喊孩子的场面,易德元也立即想到了两个女儿和在30里外的向峨乡政府工作的儿子易大东。
13日,两位女儿马上与易德元取得了联系,互相报了平安。
等手机信号恢复后,他发给了儿子一条短信:“大东子,你那没得事情吧?”至今保存在手机里的这条短信,像一把刀样刺在了易德元心里。
提起儿子易大东,易德元泪流满面。
二
易大东,卒年32岁。
他是易德元最小的孩子,也是独子。
在家里,易德元更喜欢叫儿子“大东子”。大东小时候很听话,读书用功。他是连一个蚂蚁都不会去踩的娃。回忆儿子孩提时光,总是父亲最幸福的时刻。
1999年,从农林学校毕业后,易大东分配到了都江堰市农技站,从技术工干起,一直到副站长。市里撤站建局后,易大东担任农发局办公室副主任。
2007年9月,易大东作为重点干部培养对象被下派到偏远乡镇向峨任职乡长助理。彼时,易大东仅31岁,年轻有为。
易大东的妻子钟雪兰在都江堰市区太平街小学当老师,“两人都不愿意早生娃,都说要先奋斗。”
易德元给记者找出了一本《都江堰现代农业发展战略》,易大东主编。他说,儿子干什么事情都认真,也一直在工作岗位上奋斗,这本书一付梓,大东掉了10斤肉。
易德元向浙江在线记者讲述儿子易大东。
三
65岁的易德元身子骨硬朗,说话洪亮,是个川汉子。但说到震后对儿子的寻找,他数度泪下,泣不成声。
去年5月14日早上9点来钟,一位熟人碰到了易德元,“家人都平安吧?”非常时刻,这句话成为了四川人见面的第一句话。
“女儿都联系上了,儿子还没有消息啊。”熟人还以为易大东在农发局工作,宽慰易德元,农发局没有伤亡。
易德元告诉熟人,大东在向峨乡工作了。
熟人一阵沉默,随后吐出几个字:“我刚从那边过来,乡政府和隔壁的乡中学毛儿点点都没有喽。(都江堰方言,指震垮得彻底)。”
“毛儿点点都没有喽。”霹雳一样打在易德元心窝里,钻心的疼。
稳住神的易德元赶紧叫来女婿弄辆车,心急如焚地往30里外的向峨赶。地震毁坏的公路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一进向峨乡界,易德元扑下车,抓住戴红袖章执勤的人就问:“看到过易大东么?”
执勤的是乡政府聘请的工作人员小罗,小罗跟易大东相熟,告诉易德元:“大东救出来了,是13日下午的7点钟,压在废墟下,还是我给他递进去一个头盔戴着。”
父亲一直揪紧的心,像攒紧的海绵一样,松了下来。
四
向峨乡,是都江堰市比较偏远的乡镇,恰好在地震带上。
盛产猕猴桃的向峨,因为山高路远,地震发生后十余个小时,大批救援队伍才赶到。与乡政府相邻,向峨中学也已经垮塌,400多名师生被埋。
易德元一直没到过儿子工作的乡政府,这次来,乡政府已经在脚下。只听到一个人说起儿子的下落,易心里还不踏实。
乡党委副书记艾光明(音)在废墟上握住易德元的手:“我负责任地说,大东没有问题,已经安全救出来了。”但大东送治于哪家医院,艾光明也不知道。
接下来,向峨乡干部和村民对易德元陆续的介绍中,拼凑出易大东地震时的片段形象——
当天下午2点28分,易大东已经坐在办公室办公了。地震所带来的巨大毁灭力把乡政府摧垮,易大东被深埋在废墟下,漫天的尘土,惊恐的喊声响彻在山谷。
救援人员搜寻时,发现了易大东,一个沙发倒在他的身上,给了他生还的机会。同事们迅速对他进行营救,但因为缺少设备进展缓慢。
而此时,附近受灾学校急需更多人救援,易大东从人们的喊声中知道了一切,他用微弱得声音说:“我这里不用管了,先去救学生!”
面对残酷的现实,乡干部们在废墟前紧急召开了向峨乡有史以来最短的一次党委会议,大家一致决定:“救人!先救学生!”
被压30个小时后,易大东才被救出,随后立即送往医院救治。
和老伴易德元一样,余会如一说起儿子就禁不住悲戚流泪。
五
儿子到底进了哪家医院?重伤还是轻伤?
易德元在回家的途中,甚至想到了需要输血或者换器官,做父亲的肯定要上。
到了聚源,易德元没有把儿子伤了的消息告诉老伴,他拍拍老伴肩膀,大东留在向峨抗震一线了。
瞒着老伴,易德元召集了女儿、儿媳,一起开始分头寻找易大东的下落。
14日,都江堰各医院跑遍了,没有找到。
听说重伤员都转往成都了,15日,易德元和儿媳借了辆车直奔成都,一家一家医院寻找,都没有打听到收治了易大东这位病人。
在寻找的同时,易德元每个钟头都跟其他几路寻找的女儿女婿还有亲戚们通电话,得到了消息都是摇头。
16日,易德元把范围扩大到成都郊区的医院,一天下来,没有找到易德元。
父亲的心再一次揪紧,而且更紧。
18日,易德元返回到向峨,打听当时运送儿子的救护车,副乡长傅岷涛透露一个线索,赶到向峨的一批医疗救援力量来自宜宾第二人民医院。
当天下午,在白沙的救援现场,疲惫的易德元找到了当时参加抢救的医生。
忙碌的医生给易德元的,却是一个噩耗:“易大东13日救出来不久就遇难了,当晚送到了都江堰市殡仪馆。”
易德元,这位寻子7日的父亲踉踉跄跄地赶到殡仪馆,捧来的是儿子编号66号的红色骨灰盒。
六
在聚源幼儿园教室改成的宿舍里,易德元捏着儿子的照片,用手试图努力擦拭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直到被丧子之痛折磨了一个月以后,易德元才鼓起勇气来到殡仪馆,祭奠独子。他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骨灰盒是红色的,说是民政局的领导亲自挑选的,骨灰盒两边放着两个花圈。”
地震后,胡锦涛总书记来到四川。当总书记听说向峨乡12名被埋干部中已有7人在地震中不幸遇难,营救出来的5人中,乡长助理易大东生命垂危时,特地委托成都市委书记李春城代他去看望易大东,并留下嘱托:一定要尽全力营救仍然被困的村民,妥善安置受灾群众,带领群众尽快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当李春城带着总书记的重托前去看望易大东时,得到的消息和易德元一样悲恸,易大东去世了。
向峨乡政府的领导还不时来看望易德元,让他倍感欣慰的是,领导告诉他,正在准备材料,向上级汇报易大东的先进事迹。易德元说,很信任这些领导。
“后来我才知道,罗书记到了英模报告团,到各地做报告,花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易德元一直不敢打扰乡里的领导,怕给他们增加麻烦,他所知道的只是之前的消息:乡里正在准备上报的材料。
到了去年7月份,易德元不断从媒体上看到抗震英雄的报道事迹,他的内心隐隐地觉得伤痛:为什么没有我儿子呢?
也就是这个月的下旬,老人又找到向峨乡政府领导,把他的愿望告诉他们。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给他的儿子一个荣誉,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够安息。
后来,尽管因名额所限,易德元的心愿没有实现,但始终记得罗鸿亮对他说的话:向峨人民不会忘记易大东!
今年3月28日,向峨乡人民政府在殡仪馆为易大东召开了追悼会,乡里的机关干部,以及易大东曾经工作的农发局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到场。
当天上午开完追悼会后,易德元带着儿子的骨灰盒,安葬在了都江堰市的宝山公墓。儿子入土的地点,是易德元亲自挑选的。
“其实我们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是想,大东九泉之下,有份荣誉,能够安息,我们也欣慰了。”浑浊的泪,布满易德元满是皱纹的脸,沧桑地让人沉重。
记者感言
写易德元,是地震回访提纲之外的一次记录,叙事。
我们花了三个小时,坐在聚源中学对面的聚源幼儿园里,听易德元夫妇的讲述,听他们倾诉,本身就具有意义。
之后的补充采访和之前新闻报道的检索,我们对易大东事迹有了清晰的还原。之前有主流媒体的充分报道证实了两位老人的倾诉没有夸张。
“我这里不用管了,先去救学生!”人们转述的儿子的声音仍然不停地回荡在两位老人的耳畔,不会因岁月而抹去。
易大东只是一位平凡的乡镇干部,大灾面前的一句心里话让他等于放弃了自己生的可能。这样舍己为人的小人物在汶川大地震中有多少,我们无从了解。但我们同时要说,他们也是真正的英雄。
地震接近周年。灾区的重建稳步开展,中心工作有序平稳。在此基础上的周年之时,有关部门是否可以整理素材,核实对象,考虑给易大东们这样的逝者一个合适的评价。墓志铭上一份骄傲的人生回顾,不仅是对逝者本人,更是对逝者亲属震后心灵家园重建中的最好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