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上午,胡女士打进热线:
我爸爸看到报纸上说,有个女人因为老公没有生育能力,需要精子生小孩,事成就给300万,要求先汇什么资料费、公证费……肯定是骗子嘛,可我爸爸还给对方汇钱了,他把退休金都汇给人家了,还和老朋友借钱。我爸爸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妈妈最近不在这里,我是听到他打电话向人家借钱才知道的……到现在他还相信是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劝他了,他比较相信媒体,你们能不能帮帮忙……
前天下午,我和胡女士约好时间,到胡大伯家和胡大伯面谈。
去之前,我做了些准备。网上搜了一下,“富婆求子骗局”的报道不要太多噢,随便找了三篇打印。
《打工夫妻“求子”骗局色利双诱骗得钱物197万》——新华网。
《“富婆求子”实为骗局》——老年问题研究。
《成都“富婆求子”骗钱88万全国36男子上当》——成都商报。(考虑到胡大伯遇到的是重庆骗子,我特意找了两个四川案例)
带着这些材料,我信心满满地去了。走在路上,脑海中还屡次浮现大伯看过我带去材料后,追悔莫及的情形。
胡大伯,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着眼镜,面庞红润,头发像板刷一样根根立起,相信你初次见他,也会产生和我一样的想法——“嗯,这个大伯蛮结棍”。
握手,落座,我直接掏出打印好的纸递上去,说,大伯,看完这些你就明白了。
大伯“哦”了一声,接过,一页一页翻看。三个案例只看完两个,就把纸一推:这些是骗人的,我相信,可不能代表别的都是骗人的吧?你想想看,女人结婚后发现丈夫不能生育,这样的事我想还是有的吧?人家也说了,有公证处公证,要负法律责任的,再说登在讲法制的报纸上,你说,报纸总不会搞假吧?
……
大伯的态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连珠炮般的反问让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于是我让大伯先把报纸拿来,整件事情从头说起。
报纸叫《法制视点》,花花绿绿,刊登着诸如“富翁雇凶杀妻子和情人”、“狠心男卖亲生儿还赌债”等内容。这种报纸,在火车站汽车站附近的摊点比较常见。
果然,大伯说,报纸就是在火车站买的。
3月底,胡大伯参加一个老年旅游团,在厦门火车站回杭州的时候,一个团友借了胡大伯一块钱,买了这份《法制视点》,看完了说,钱是你的报纸也给你吧。第5版登着一群富婆的求子广告,图文并茂,照片中的女人一个个妩媚可人。
大伯看上一个叫美华的长头发女人。
美华,31岁,万人迷,嫁富商先天不育(婚后才知),求子心切的我寻68岁内地激情男,让你享受新婚女的激情孕子,通话满意35万营养费汇你账……
4月初,胡大伯打过去第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自称“陈老师”。陈老师问胡大伯,你中意哪一个?胡大伯说,美华。陈老师说,先交一千块钱资料费,我把美华的手机号给你。胡大伯马上汇了一千元过去。
(我问胡大伯:这张报纸连在什么城市什么地址都没有,明显就是一份非法出版物,为什么会相信它的广告呢?大伯说,我一看是讲法制的报纸嘛,总不会自己不守法吧。而且上面也说,本广告由公证处审核,承担一切法律责任,应该不会骗人。我和胡女士互相对望一眼,她苦笑了一下)
对方收到汇款,胡大伯得到了“美华”的电话,经常打过去和“美华”聊天……
又过了几天,“陈老师”说,美华对你印象不错,她说35万营养费可以给你,不过你要先交百分之一所得税,胡大伯又汇过去3500块钱。
(我插嘴道,这又是个漏洞:你没拿到钱,凭什么交所得税?
胡大伯说,我当时也怀疑过,也是这么跟她讲的,我还没有所得,怎么能交所得税呢?再说,所得税可以从35万里扣出来啊。我当时说得还要厉害嘞,我说,你们是不是在诈骗?这个陈老师当时就发火了,她说,我们给你的35万是一张支票开好的,所得税怎么扣得出来?你要说我诈骗,你现在就让公安局来抓我好了!说完就啪的把电话挂了。我一想,如果真是搞诈骗的人,肯定没有这么大胆子、这么大火气。不过这笔钱我还是拖了十几天才汇过去的)
3500元汇过去,胡大伯又和“美华”聊了几次。
美华说,她想来杭州见胡大伯,胡大伯表示欢迎。这时候,陈老师又出现了,她说,飞机票要你出,一共3000元。陈大伯又汇过去三千块钱。
(我说,陈大伯,这就是你大意了,你想想,美华这么有钱,怎么可能让你掏钱?
胡大伯说,我当时也这么问陈老师。她说,美华和他们公司签了合同的,给公司一笔钱。所以,她求子过程中的一切费用都由公司出。另外,公司准备派个人送美华去杭州,为什么要派人?陈老师说,“我们也怕你是骗子呀,美华一个弱女子,我们要对她负责的。”公司既然是帮你们牵线,你表示诚意应该主动邀请。
我又说,那也花不了三千呀?机票现在打折打得厉害,到杭州几百足够了。
胡大伯说,美华出门坐飞机,从来都是坐头等舱的。
哦,重庆到杭州,两个头等舱,差不多是需要这么多)
机票钱汇过去,美华说,她马上就要来杭州了。
美华和胡大伯电话里商量了具体行程安排,比如,住在西湖边哪家酒店,先去医院检查身体……胡大伯还跟美华说,我今年刚在浙一检查过,都好的,很健康,你放心。建议你也去检查一下……
这时,陈老师又打来电话。“美华要来杭州了,你要先交2万元押金。”
胡大伯说,为什么要押金?
陈老师说,我们以前有过教训的,我们把一个女人送到那边,可是对方连个人影也没见着。住了两天只好回来了。只要在杭州一见到你,这个钱就退给你。
胡大伯想想也对。说,我没那么多钱,只有2000块,怎么办?陈老师说,不行。
胡大伯打电话给美华,美华很“善良”,说帮胡大伯去说说。果然,陈老师后来说,看在美华的面子上,就给两千吧。胡大伯很高兴,谢了美华。
(胡大伯说到这里,我和胡女士又互相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微笑了一下,啥也没说,真的也没啥好说)
过了几天,一个陌生男人打电话过来,说是部门经理,问胡大伯,是不是押金收了两千?胡大伯说,是啊。男人说,这怎么可以,人家都是两万,你怎么可以两千,最少要收五千。
胡大伯打电话给陈老师,陈老师说,没办法,部门经理是我顶头上司,我再给你说说情试一下……不久,陈老师传来“好消息”:部门经理看在她面子上,同意降两千,你再汇三千就行了……
胡大伯又汇三千。
一周后,又一个人打电话,说是部门经理的顶头上司。“谁批准押金可以五千?不行,押金绝对不能少于一万!”……
胡大伯这时已经把卡里的退休金都汇过去了。打电话向老朋友借五千块钱时,被胡女士听到,怎么说,胡大伯都不认为是骗局,于是胡女士打了热线……
前天下午,我在胡大伯家呆了近两个小时。
我殚精竭虑,苦口婆心,采用了举例、推理、假设等等能够想到的手法,想让大伯相信:这份报纸是假的,这些广告是假的,照片是假的,女人是假的,公证处是假的,陈老师是假的,美华是假的……人家要生儿子,为什么不找像我这样年轻的,要找六十多岁的?总之,胡大伯,你这些天所看到的听到的,所有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惟一真的,就是这些都是坏人,全部故事都是编来骗你的……
胡大伯也似乎陷入了矛盾,时而仰着头望向天花板,时而低着头沉思一阵……
胡女士也在旁边帮腔:他就是什么广告都信的,去年还花一千八买了个治疗仪,我说骗人的,他非要说有用。胡女士说着,抱来那台×神牌治疗仪给我看。
那是个什么东西啊值一千八百块钱!两个疙里疙瘩据说可以按摩足底的鞋垫,连着几根电线,有个巴掌大的装置说是电机。
胡大伯一把抢过治疗仪装进盒里,对我们的态度表示了极大不满:“按你们的说法,这个社会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喽?什么都不能相信?不可能嘛!”
我问,您说实话,治疗仪真的有用吗?
胡大伯沉默了足足五六秒钟。“主要是我没坚持住,他们说每天要在家里治疗一两个小时,我觉得太麻烦了……”
前天晚上,从胡大伯家走出时,我心里充满了挫败感:要改变另一个人脑子里固有的观念,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
昨晚,胡女士兴奋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经过她艰苦卓绝的思想工作,胡大伯同意去派出所报案,在派出所,好几个警察都说您肯定上当了,他这才慢慢相信。
昨晚,我在报社楼下见到了胡大伯,他神情中早已没有了前一天的“顽强”,目光中甚至流露出失败后才有的温顺。他小声自言自语,“钱其实无所谓……”
可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因为那些钱是他攒到现在的全部退休金。除了难过,他更多的可能是失望——对自己失望,也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
记者手记
胡大伯,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们差不多是一个年代的人。
他们这代人,生于解放前,童年时正值新中国成立,50年代度过了青春期,60年代饿过肚子,上大学、毕业、工作,青年和壮年,经历轰轰烈烈的各种运动。当中国社会再次发生剧烈变革时,他们慢慢淡出了主流阶层……退休后帮忙带孙子,早睡早起,买菜做饭。戴着老花镜看各种报纸,每晚必看中央台《新闻联播》《海峡两岸》,很容易相信他人,相信报纸相信新闻相信广告,相信那些面目可疑的所谓专家……
我经常明里暗里笑话过父亲的轻信,我从骨子里觉得,他们已经远远被这个时代隔离。其实我真的不曾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我甚至还没有骗子们了解。
这件事见报后,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胡大伯想“财色兼收”,活该。
我的想法:一、人非圣贤,都会犯错,能宽容就多宽容。
二、要知道,这件事建立在胡大伯确信是真的基础上。我们觉得这件事可笑,是因为我们坚信它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呢?换个说法,如果有一天,我们也相信一件可以“财色兼收”的事是真的呢?
我想,换了是我,换了大部分男人,如果我们坚信天下有这等美事,差不多也都会心潮澎湃,不能自己了吧。
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别太嘲笑胡大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