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不光是个种田的好把式,还能写一笔好字,靠着这一笔好毛笔字,父亲成了家家都离不开的“王先生”:遇到红白喜事,要请他去登帐;过年了,家家户户要请他写春联。每年过了腊月二十四,左领右舍就陆续来到父亲家,拿出事先裁好的红纸,脸上堆着笑,请父亲代写春联。对于登门的乡亲们,父亲从不拒绝,实际上,他也没法拒绝,因为全村千把口人中,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识的人占了九成五,勉强能认识字的几十个人,写字有模有样的也只有两三人而已,所以代写春联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落到了父亲手上。
当父亲铺好红纸时,乡亲们那崇敬的目光便会聚在父亲身上,只见父亲略一深思,抬手提笔,唰唰几下,一副对联便写好了。每到此时,乡亲们总是竖起大拇指说:“王先生写的字真黑真粗真大呀!这么点的笔头竟然能写出那么大的字,真神呢。”父亲听了,一脸满足与快乐,笑着点点头,也不说话,又低头写下一副春联了。
上面说的这些都是建国30年内的陈年旧事了。1981年,土地包产到户后,我们村不但家家的粮囤一年比一年高,孩子们也不像上老一辈人小时候那样只知道割草放牛了,不少孩子都被送进了学校读书去了,但是不少孩子也只是念到小学毕业,就回家帮着大人干活了。虽然肚里喝了几年墨水,不过写起那毛笔字还是吃力的很,写的那字大都歪歪扭扭,跟狗爬似的,更甭说什么颜体柳体欧体的了,不少人写的那毛笔字自己看了都笑半天。不过,既然自己的孩子能提笔,一些人家在写春联这事上也就想“自立更生”,不想麻烦父亲了,我记得在1988年前后那两年,虽然还有一些人家来找父亲写春联,但父亲已像每年那样忙得手脚酸麻了。不过,由于不少人都是学写春联,也闹出了不少笑话:把对联的上下联给贴反了是常事,更可笑的是张大爷家那小学没毕业的儿子,他见一本对联书中有副上联为“能吃能睡就能长”的对联,随手“克隆”到红纸上,端端正正贴在大门上,过了几天经人指点,才知道这对联是用于猪圈的,这事至今想来还让人笑破肚皮,不过细细想想,这也难怪,一个小学生,肚里就那么点墨水,要是不闹点笑话才奇怪呢。
又过了几年,村里上初中上高中的人逐渐多了,有一年村里居然还出了两个大学生。学问高了,自己动手写春联的人自然更多了,找父亲写春联的人更少了。
这十来年,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在家的也都搞了科学养殖,做起了生意,办起了工厂,家家的粮囤是一年比一年高,存款是一年比一年多。不知道是人们变懒了,还是人们的审美水平提高了,自己动手写春联的人越来越少,自然而然的,就出现了做这行生意的人,到了春节前,大街上到处都是卖春联的摊贩,那些机器印刷的对联大都出自名家之手,那字真是龙飞凤舞,比父亲的字强了许多,即使是不识字的人看了心里都舒坦半天。腰包鼓鼓的庄户人到了过年前买上几副,回家朝门上一贴,然后该打牌的打牌,该忙啥忙啥,不但省事、轻松,那对联看上去,还特别舒心、养眼,何乐而不为?这时的父亲更是“生意清淡”,濒临“失业”了。
前两天,我从外地打工回来,去看望父亲时,无意中聊起了写春联的事,父亲轻轻叹口气,说:“今年,他将最一次为自己家写几副春联,今后就搁笔不写了。”说到这里,我看到白发苍苍的父亲眼里闪过一丝失落,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风光的日子,忍不住想安慰他两句,父亲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笑了笑,说:“我自己虽然失业了,但看到孩子们都识字了,大家伙日子都好过了,这心里还是挺舒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