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不惑之年，不知为什么，开始变得喜欢回首过去。而每一次回首，总会觉得自己已经走过了一段长长的人生之路。这段路虽然距离宽广啊、辉煌啊什么的非常遥远，但这段路平凡、实在，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变迁，折射出了一个社会前进的步伐。

　　站在2009这个里程碑上，我总会回忆起30多年前，我童年时的一些往事来。1976年，我的记忆中留下了许多刻骨铭心的往事。而关于爷爷这一件，印象更为深刻。

　　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的冷。用天寒地冻，这样四个字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西北风就那么一使劲，就让人的牙齿打一阵“咯咯”。而房前屋后的水塘里也常常结满了厚厚的冰。那时七、八岁的我，到这冰面上去玩“踢房子”的游戏，单脚使劲地在冰面上蹬，也是十分安全的，根本不会掉下去。

　　正玩到兴头上，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走来了。等到他走近，我一看是爷爷，就对爷爷说：“爷爷，让我再玩一会儿，反正这样不冷。”爷爷站住了，双手按着拐杖，俯下身子对我说：“阿明，快上来，给我舀酒去。听得出，爷爷的声音在颤抖。我停下游戏，跑到爷爷身边，发现爷爷的身体也在颤抖。我不像往常，为一分钱两分钱的小费而与爷爷讨价还价，而是一手拉着爷爷，一手扶着爷爷的拐杖，跟着爷爷来到了家里。

　　说起爷爷与酒，有一个故事要说。我的家庭是一个经过转型的农民家庭。清末宣统年间，我的曾祖父从今天的宗汉街道的高王潮塘那一带，来到了脚下这片被称为“海底里”的地方——这里现归属周巷路湾村——开始拓荒创业。我的爷爷当时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跟着曾祖父来到了这片海涂地上。茫茫海地，何以为生？生存的路有两条。一是在海边制卤晒盐，二是下海去捕鱼抓虾。要谋生，只能走这样两条路，大人当主角，小孩当配角，大人干啥，小孩也干啥，谁都不能例外。因而我的爷爷不到十岁就开始干海里人的活了。这海里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晴天被日晒，雨天被雨淋的，干的又全是体力活，没有什么滋补品来调养身体，生活真的非常非常辛苦。按照当时与曾祖父同龄的那些人一贯的做法，就是自己卖私盐，换白米，酿米酒，以酒来强身健体，抵御疾病。这样，不到十岁的爷爷也慢慢的学会了喝酒。因为他们当时就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凭一股子酒劲，足足可以撑起一个海地汉子的。我爷爷在这样一个信条下慢慢地成长，成为一个海地壮汉。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酒一直陪伴着爷爷，一直到爷爷的晚年。

　　走进爷爷住的那间房，来到爷爷的床前。爷爷把拐杖挂到床架上，然后用左手撑着床，把右手伸进他睡的那个枕头里。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出了一小张皱巴巴的纸片。慢慢地，他转过身，把那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我。我抬起头，伸手去接，发现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爷爷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半斤酒票，是我上个月去你二阿婆家，姚家人送给我的。”

　　二阿婆是爷爷的第二个妹妹，因为她嫁到了姚家，爷爷就依照当时的习惯，称呼她为姚家人。二阿婆的丈夫，我称呼他为二公公，是行医的。行医赚钱，同制卤晒盐相比，来得容易些，因而二阿婆家相对比较富裕。当年二公公、二阿婆他们为了培养子女上大学，曾经向爷爷借过不少钱。爷爷上了年纪以后，就喜欢经常到二阿婆家做客。二阿婆总是惦记着爷爷当年的好意，也经常会送给爷爷一些小钱小票。

　　我接过那张可以用来买酒的小票，褪下那条外罩土布裤，把小票放入棉裤口袋，又按了两下，拉起了裤子。爷爷还是不放心，叮嘱我说：“阿明，刚才广播里播出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要下大雪，我怕冷，熬不过去，想喝点酒。酒票一定要藏好，不要弄丢了，丢了就没有酒喝了。”说完，又从他的棉袄口袋里摸出两张一角的纸币来。仔细地给我交代说：“老酒三角二分一斤，半斤多少？一角六分。还有四分钱可以找。”我虽然还小，但是找四分钱我心里还是很清楚的。于是，我左手攥着酒瓶，右手捏着两角钱，径直向钟家小店走去。舀好了酒，我依旧左手攥着酒瓶，右手捏着两枚两分钱的硬币往回赶。西北风呜呜地嘶叫着，我不敢张开嘴巴，我的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打咯，两只小手几乎被冻僵了，两枚硬币几次从我的右手心中滑落下来。怎么办呢？哦，有了。爷爷不是说喝酒可以暖身子吗，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我停下来，把两枚硬币放在地上，左手使劲地捧住酒瓶，紧贴在胸口，右手扳开那橡皮塞的橡皮外套。我用力地扭住橡皮往外拉，可是手已经冻僵发麻了，拉了几次还是不能拉开。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瓶子，用牙齿咬住橡皮外套，一下字就把瓶塞咬了出来。没有想到的是，因为用力过猛，酒瓶却被抛到了地上，瓶子里的酒，汩汩地直往外流出。我跪到在地，把酒瓶扶了起来。可是里边的半斤黄酒，只剩下一半了。我不敢再喝，拣起两枚硬币，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要是在往常，爷爷一定是在家门口等我了。可是这一天下午，由于天气实在太冷了，爷爷也躲到了被窝里面。我担心事情“败露”，一到家里，就走进灶间，来到水缸边，偷偷地往酒瓶里灌水，把那用半斤装盐水瓶做成的酒瓶灌得满满的，从外边看，一点都看不出问题，反而觉得比原来更满了。

　　灌好了水，我便把酒瓶交到爷爷手中。爷爷依旧躺在被窝中没有起来，接了酒瓶，顺手放到了蚊帐内衣竿上挂着的粗布对面襟衬衣的大口袋里，然后把别的衣服往前一推，挡住了那只酒瓶。

　　傍晚，奶奶已经做好了一顿热乎乎的玉米糊。这是我们的晚餐。我们一家人陆陆续续来到餐桌旁，吃了热糊。调皮的弟弟晚来了一步，手里拿着一只他最喜欢的弹弓，嘴上说着不饿，但是看到那热气腾腾的玉米糊，还是吃了一大碗。

　　吃了玉米糊后，一天的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为了节省照明点灯用的煤油，我们一家人都趁着暮色，都陆陆续续地摸到了自己睡的床上。西北风在屋子外边嘶叫着，又狠心地从门窗缝里挤进来，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奶奶担心爷爷的脚晚上热不过来，特别嘱咐我，要我睡在爷爷的脚后头。爷爷平常待我好，我高兴地答应了。我和爷爷刚爬到床上，奶奶走过来，“呼”的一声，就把煤油灯给吹灭了。我解开纽扣，脱掉外衣，钻入被窝。黑暗中，我又抬起头看看爷爷。朦胧中，我感觉到爷爷刚刚解开两颗钮扣，正欲脱下来，突然又停住了。这时候，只听他说道：“阿明，我还有一样好东西呢！”我知道这好东西就是他的性命，他的宝贝。我在被窝里，用脚轻轻轻地踢了一下爷爷，高兴地对爷爷说：“爷爷，你快点喝！喝了就热了。”爷爷的手在那几件挂着的衣服里面摸索着，很快，我就感觉到他已经摸到了那个酒瓶子。在被窝里，爷爷也高兴地用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说道：“找到了。”“爷爷，快喝！”我催促道。“喝什么呀？你看，这酒瓶子已经空了！”爷爷气恼地说着，又把酒瓶子递到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去，接过来，一晃，里面果然是空的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爷爷搞不清，我更搞不清。没办法，我只好劝爷爷说：“爷爷，别坐着了，睡吧，还是被窝里温暖。”

　　第二天早上，我还睡着。朦胧中我停到了大伯在呼唤爷爷：“爹，你怎么了？爹，爹，你怎么了？”平常爷爷是早睡早起，从不睡懒觉。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而这一次，爷爷却打破了惯例，没有早早地起来。昨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的雪，给整个小村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大伯担心天气冷，爷爷会受不了，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第二天一早，就来到爷爷床头询问。谁也没有想到，连喊了几声，爷爷还是没有反应，倒把我给吵醒了。我抱住爷爷的脚，使劲摇晃，爷爷的脚，冰冷冰冷的，身体一动也不动。

　　家里其他人都起来了，一起呼唤，爷爷依旧没有一丝反应。我吓得飞快地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大伯和爸爸一起钻入爷爷的被窝，给爷爷焐暖。好一会儿，爷爷似乎有了知觉，眼皮跳了好一会，却不能睁开眼睛，嘴角动了一下，糊里糊涂地发出一个音来：“酒——”随即，头一歪，身体瘫了下去。大伯从自己的破棉袄里扯出一缕棉絮，放到爷爷的鼻翼前一试，纹丝不动——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大伯的眼泪流了下来，滴在爷爷的脸上。大伯哽咽着，缓缓地说道：“要是能喝上三两酒，就不会走得那么快了！”这时候，弟弟也挤到了爷爷的床前，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听到了大伯的话语：“似懂非懂的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事后我们才知道，那酒就是他喝的。看到我为爷爷去买酒，他的嘴早就流口水了。等我们一起去吃玉米糊时，他就爬到了爷爷的床上，找到那只瓶子，把里面的酒喝了个精光。那时的酒，小店里掺水，我又灌了水，酒精度已经低得如白水了，所以就被弟弟喝了个精光。

　　弟弟还小，没有谁去责备弟弟。而大伯他们，我的父母，他们散在一旁，偷偷地落泪。他们在责备自己，不能给弟弟一杯满满的酒喝。

　　那次的雪下得可真大，等到第二天晚上给爷爷入殓时，撑在爷爷灵堂上面的那一块帆布突然坍塌下来，被兜住的积雪撒了一地，有好多落到了爷爷的棺材里边。我父亲见此情景，就爬进了爷爷的棺材，一铲一铲把里边的积雪铲了出来，又用毛巾把里面的雪水擦干净。稍微等了片刻，家人便一起把爷爷的遗体扛起来，放进了棺材里面。正当要盖上棺盖，与爷爷熟悉的面容诀别时，奶奶不再哭泣，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从怀里取出一只瓶子，俯下身子，把瓶子放到了爷爷的脸旁。我走过去一看，感到那只瓶子好熟悉。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经常给爷爷舀酒的那只半斤装的盐水瓶，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奶奶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这只瓶子给你爷爷带去，以后到了那边，你爷爷舀酒要用。”

　　听了这句话，我的心感觉酸溜溜的。家里其他人听了，悲伤从心底涌了上来，又哭了起来。

　　我家用“百寿会”的钱，给爷爷办了一场最简单的丧事。奶奶的心里，对此感到特别的愧疚，一直觉得欠了爷爷好多、好多。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到了1979年，我已经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了。那年春天，“公社”、“大队”被取消掉了，“乡”、“村”出现了。一时间，村里的土地进行了重新划分。这一次，我家分到了六、七亩土地。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家只要完成了上面的任务，向棉花收购站交售足了年初的定额籽棉，也就是说，只要保证了生产计划数，可以在自家的地里种点别的，甚至可以留出一小片适宜的土地，刮泥蒸漏，制卤晒盐。棉花收得越多，海盐晒得越多，家里的收入就会越高。那一年的冬天，我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钱了。而冬天一到，爷爷的去世三周年的纪念日也到了。遵照奶奶的意见，我们准备了丰盛的菜肴，把亲朋好友都请了过来，给爷爷做了一个像样的“周年大祭”。餐桌上，奶奶的座位旁，特意留出了一个空位。在这个空位上，同样摆上了酒杯、碗筷。这个位子，是给爷爷留出的。吃饭的时候，奶奶三次站起来，给爷爷倒酒。每倒一次，总是重复说着同一句话：“喝吧，现在有酒了。”

　　是啊，爷爷，我们现在有酒了，您慢慢喝！听了奶奶的话，我的心里美滋滋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在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样一个好政策，刚一实施，就让我们这样普通的海地人家，也得到实惠，尝到了甜头。

　　爷爷，您要是活到现在，那就更好了。您喜欢喝“老酒”，绍兴产的名牌“老酒”，诸如“花雕”、“加饭”、“状元红”、“女儿红”等等，现在我们都有。如果想换换口味，来一瓶张裕解百衲干红葡萄酒，我们的冰箱里也有。如果您想嘬一口烈性酒，比如茅台酒，43度的，52度的，我们全有。要是您挑剔，想着扪一口洋酒，伏特加，白兰地，我们可以去超市，十分钟后，送到您手——

　　童年的往事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总是想着要让爷爷您喝个够。这样吧，爷爷，就让我的这篇小文化成一杯敬献在您面前的浓情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