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渤海陈氏族谱》中的村图(局部)
浙江日报讯在浙南丽水山区近一千年的历史中,大概很难再有比明代银矿开采更重要的事件了。
浙南闽北山区是传统的银矿产区。处州府(今丽水地区)所属诸县的银矿历史悠久,而明代的银矿经营,规模之大,远逾前代。
大规模的银矿开采,改变了山乡的历史。今天丽水地区所辖诸县中,景宁、云和设置于明景泰三年(1452年),同年设置的还有宣平(今已划入武义),设县的初衷就是为了管理银矿与防范矿工暴动。开矿活动给山区留下了无数的遗址,为人熟知的“遂昌金矿国家矿山公园”,其遗址主体就是明代的银矿。
明代的银矿生产通常采用“官督民办”的形式,由官府在矿区征募人民进行开采煎办。设立的机关,称“银官局”。银官局设有专官,管理银场、督办银课。除地方上配有专职官员外,朝廷更直接委派命官前往驻守。明代后期,大量起用中官(宦官),名曰“矿使”,派驻各地。景宁渤海坑、云和黄家畲的银官局,当地俗称“太监局”。
银官局设立后,征募矿头、矿工开展生产,每年向朝廷缴纳额定的银数,即“银课”。矿头,多以地方豪右充任,负责生产组织、管理、缴纳银课。矿工,是底层民众或亡命之徒,在第一线劳作。
朝廷设局的目的,是一种变相的杂税徭役。只要一纸命令,一切人工、成本责成地方筹措,每年按定额依期缴进银课,朝廷坐享其成。各级官吏趁机上下其手,矿头也不肯轻易吃亏。于是民不聊生,矿工暴动,时有发生。明代丽水县陈善恭、庆元县叶宗留、邓茂七等矿工起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钦差太监的到来,骚扰地方。地方官员或狼狈为奸,或洁身自好,但地方的抗争多以失败告终。天顺年间,矿税盛行,云和知县刘洁走投无路,竟至于自杀。《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任遂昌县令,他的离职,也是因为无法处理开矿带来的社会问题与繁重的矿税之间的难题。
整体而言,浙南山区的银矿开采未有中辍。万历年间,银矿开采变本加厉,毫无制度可言,人民苦难空前,所谓“矿税之弊”,臭名昭著。清代朝廷惩于前失,不再向处州府征收银课,其实,浙南银矿经过明代的滥采,矿脉尽绝,山野遗留尽为废弃的矿洞,开矿早已无利可图。
是的,偏僻的山区不会再有其他事情能比银矿开采更重要的历史事件。从底层民众、士绅豪右到地方官员、钦差矿使,还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们的悲欢与命运,与国家兴衰紧紧联系在一起。
如今历史早已远去,唯于山乡留下了大量的银坑洞、冶炼遗址,湮没于荒烟蔓草。这是重要的文化遗产,虽然它看上去并不美,听来也不风雅。
历史是奇怪的东西,大凡才子佳人、文艺佳话,点滴趣闻轶事,都被后人过度诠释,而真正重要的历史如银矿者,却被“选择性遗忘”。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如果说我的工作是有意义的,那么,我想它的意义应该在于尽可能真实地还原历史,不为风雅。
自2007年起,我的主要田野考古经历都在丽水山区,我的本职是古墓葬、古窑址的调查发掘。职事之余,对当地银矿作过一点浮光掠影的调查。山乡的工作经历,给了我最多的生活滋养,影响了我的学术趣味。
以下的点点滴滴,是我在景宁县渤海村的见闻。这个已经被水库淹没的村庄曾是明代的银矿区,当年的银矿开采同样深刻地改变了村庄的历史。在宏大叙事的历史中,这样的村庄注定将被遗忘。但是,对众多水库移民而言,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关于家乡的历史与现在,关于家族的命运与悲欢的记忆,却是人生的全部。
【渤海】
渤海,是景宁县城至青田县北山沿线最大的集镇。说是大镇,是相对山区而言的,在其他地方,这样的小镇只是稍具规模的村庄。
村南有河流过,是瓯江最大的支流。这条大江,在当地被称为“小溪”。
2007年三、四月间,我来到山村。因为滩坑水库的建设,山村即将淹没,人们正忙着移民,村庄显得杂乱颓败。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出村庄的基本格局——大江在村庄的尽头拐一个弯,迤逦东去;江畔是鹅卵石滩,滩头有个简易码头,泊有渡船,其实是个渡口;自渡口登岸,有条与大江平行的道路,这是村庄的主干道,主干道上生长出枝枝杈杈,使村庄的道路系统看去像是圆周率的符号“π”,村舍就在“π”的沿路两侧散布开来。这是浙南山区沿河村落典型的聚落形态。
我们的考古队,租住在江边空荡的房屋内,推开窗户便是石滩。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滩头曾经枪毙过人,每至深夜,大鬼小鬼,哭声啾啾。我认为,这是风过树梢的声音。
【陈坦庵墓】
我到山村来,是为了一座明墓的清理、移建,古墓处于水库淹没线之下,即将随同村庄淹没。墓葬保存很好,是景宁县的县级文保单位。据地表的墓志铭碑,墓主人姓陈,名旭,号坦庵,生前“以赈边授承事郎”,是捐钱换来的小官。陈旭卒于明弘治十年(1497年),下葬于嘉靖八年(1529年)。这座墓当地称为“陈坦庵墓”。
陈坦庵墓,规模宏大,营造考究,是浙南山区罕见的豪墓。当地的《陈氏族谱》收录有康熙五十五年的《重修墓记》,称该墓“上下左右石板圈砌,宽广十余丈,立墓铭,建墓门,创石庵,结构甚佳”,县官老爷见了,叹曰“为孝子者,不当如是哉”。
旧族谱中类似的话,多不足采信。然而,陈坦庵墓园犹存,规模可观,确非富甲一方的“孝子”莫办。
陈旭的去世距其正式下葬,时隔近三十年。这是陈旭的儿子发财后,为他补办的风光大葬。
陈旭之子,名叫陈璗,是明末的景宁巨富。至于他如何致富,详见后叙。
【渤海陈氏】
今天的山村,依然是陈氏族居之地,陈旭是他们的共同祖先。考古队开工的时候,乡亲们很热情,来看我们工作的终日不绝,聊他们祖先的故事。
清明节那天,陈氏家族每家各户派出一位代表上坟祭祖,礼虽有简化但仪式较古,仍不失隆重。不同房派、血缘疏远的族人齐聚一堂,祭祀四百多年前的远祖,在别处并不常见。孔子云“礼失求诸野”,在浙南山区仍有生动的例子。
有位老人住在墓地下方,曾经是小学教师。他眼睛不好,但思维敏捷,谈吐优雅,我叫他陈老师。
陈老师带来多种版本的《渤海陈氏族谱》,最早的是清道光二十八年的,最晚的是1995年新修的本子。历史上,陈氏族谱共修过八次。如今,道光本已是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版本,只剩一册。光绪十六年族谱,是个足本,赖海外族人保存得以传世。我通读过“海外孤本”。
旧谱中绘有坟图、村图,“坟图”记载祖坟的地点与形制,为人子孙,慎终追远,祖坟当岁祀不废。“村图”描绘村庄的地理形势、道路建筑,连水井、古木也具以标明。如今虽换了人间,但村庄的格局与百年前并无大变。
【“银王”陈璗】
陈老师说,他的明代祖先陈璗,即建造豪墓的孝子,是大银矿主,号称“银王”。渤海对岸的银坑洞全是他留下的,“璗公”有本事,站在山头,呵一口气,地下的银子就会泉涌而出。故事很神奇,在当地却很流行。
陈璗经营银矿事,文献不载。各种版本的《景宁县志》、《渤海陈氏族谱》只说他是个“富甲一郡”的义士孝子。这并不奇怪,在“重本轻末”的传统中经商属末业,以银矿开采复杂的业态,一个“包工头”有什么可夸耀的呢?只有义举孝行,才值得载诸文字。
传说是可信的。山高田少的偏远山村,乡居者何以暴富?对岸的明代银坑洞,村庄内散落的粉碎矿石的石磨盘,就是证据。
明代的银矿开采,采用“官督民办”的方式。由官府在产银地设立“银官局”。银官局成立后,有司征集矿头、矿工进行开矿,每年向朝廷缴纳额定的银数,名曰“银课”。矿头多以地方豪右充任,负责组织、管理。很多人因此破产,但有个别人因此致富。陈璗,是当年的幸运儿。
开矿的名声,终究不好听。陈坦庵墓前树立的《陈旭墓志铭》碑,说陈家因为神仙托梦得瘗金致富,神化财富来源。但是,采矿的故事在族人中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至今。
【银坑洞】
明代浙南山区的银矿开采,是当地乡土历史中的重大事件。景宁县的银矿曾经喧嚣一时,但到清代只剩下了“废坑诸址”。同治《景宁县志》载境内“废坑”凡十一处,都是明代银矿遗址,其中渤海坑名列榜首。
渤海坑在村庄的隔江对岸,山高路险的地方,到处有废弃的矿洞。
我见到的银坑洞,位于峭壁之上。矿洞是矿工用锥凿、火爆法开凿出来的,古人沿矿脉走向,上下曲折斫取,所以洞内通常曲折枝蔓。
今天偶尔还能捡到锤子、凿子等物。
明代景宁籍的进士潘琴,有篇文章描述了当地的银矿开采,大意如下:矿工在洞内燃起火烛,像蛇一样地曲折前行。用锥凿一寸一寸地取下矿石,遇上坚硬的岩石,就用火烤,火烈石爆,经常有人当场毙命。他们在暗无天日的洞内,蜷曲在“粪壤寒水”之中,形貌饮食与猴子蛇虺没有两样。因为极度疲劳,或为毒烟侵蚀,丧命者不计其数。稍稍有点收获,而有权势的人早已睥睨在旁,强取豪夺,任凭你如何哀求也没用。
当年开矿的乱象,矿工的艰辛,今日读来,犹催人涕下。
【太监局】
渤海坑有个名叫“太监基”的地方,是座老房子的基址。传说明代时,房子里诞生过一个太监。
我推测,这就是明代银官局遗址,是负责银矿开采、催征银课的机构。明代后期,朝廷大量起用中官(太监)担任“矿使”,派驻各地的银官局,所以又称“太监局”。
因为朝廷派出的太监设局于此,后世遂讹为“太监基”,并传说这里出过太监。银官局的设置,说明渤海坑是当时的重要矿区,当然,银官局本身就是官府残酷盘剥底层民众的见证。
我在调查银坑洞、太监局遗址时,很多人都能对“璗公”的开矿故事娓娓道来,却几乎无人可以准确说出家乡曾经的苦难。
历史的记忆或遗忘,是选择性的。很少有人愿意铭记苦难,千万苦力的命运不如一个矿头的成功佳话,臭名昭著的太监局在传说中也只是无关宏旨的闲话。如今,太监局遗址已为水库淹没,唯有无数的矿洞散落山间,诉说着过往的历史。
【陈璗事迹】
陈璗的致富,对渤海的影响极为深远。在流传有序的族谱中,“璗公”是家族史的风云人物。
陈璗开矿积累的财富,令人咋舌。陈老师说,当年璗公进县城办事,要路过另一位富豪的家门。富豪说,你不是很有钱嘛,有本事就别从这边过。璗公气不过,果真另辟了一条通向县城的大路。
这故事也很离奇,但是同治《景宁县志》“陈璗旧道”条记载陈璗与同县胡岳的竞富逸事,说法几乎完全一样。可见,暴发户间的斗气竞富,实有其事。陈璗旧道在大江对岸,水库蓄水前仍有断续保留,我去看过。
《县志》、《族谱》有很多关于陈璗建造义塾、义冢、祠堂、豪墓、赈边的记载,这些行为让他看上去像个标准的“义士孝子”。他也是地方豪强,《县志》说他于正德七年“捐资千余金”,招募义兵,讨伐山寇,保卫家乡。
凡此种种,都是当年富豪常见的作为。当然,陈璗的子孙不会继承祖业,他们后来走上了“读书仕进”的道路,据《县志》卷九“选举”篇,陈伦、陈佑是景宁县嘉靖年间的“岁贡”。伦、佑是陈璗的儿子。
“璗公”是村庄辉煌历史的象征,所有人都乐于传播他的故事,说他有本事,富而好仁,是个义士,也是孝子。
【村庄的消失】
“璗公”的作为,除了陈坦庵墓外,都未能保存下来。义冢、义塾估计很早以前就消失了,而祠堂于“文革”间拆除。
陈老师说,当年的祠堂气派极了。这是我在乡下到处都能听到的话,最好的祠堂、牌坊从来只在老人的记忆中。
他见我不服气,带我去看散落在村庄里的祠堂柱础石。我见到一个圆鼓状的柱石压在土墙里头,果然硕大,雕刻有精美的纹样,其间居然镌有“大明嘉靖九年”字样。
这是陈璗为父亲建造豪墓的次年,我见过具有明确纪年的柱础石,就这一次。
陈老师说,反正马上就要淹了,你喜欢的话,我把土墙推倒,你拉走吧。而我说,“这家伙好几百斤重呢,我可搬不动”。
2007年下半年,水库蓄水。村庄随同我未能带走的柱石,长眠水底。当年的鹅卵石滩也随之沉没,陈老师曾与我坐在滩头,同看夕阳落山。
家乡淹没后,陈老师移居宁波某地。我们通过电话,拜年。
2011年8月,景宁畲族博物馆的朋友陪我旧地重游。眼前的一片汪洋,若非朋友提醒,我已认不出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个名叫渤海的村庄。
(作者系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总策划:王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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