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的王国,
沿着花的足迹迁徙,
把一顶帐篷扎在向阳的路边、春天的近旁……”
60岁的台州仙居养蜂人陈利胜写不出如斯浪漫的诗句,但他能感觉到,天地间气温降幅不知不觉中在缩小,入夜仿佛能听到万物舒动筋骨的咯吱声,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陈利胜的生活开始与诗句汇合:拔寨启程,将“家”安向花的周遭。
陈利胜的行李并不多,一顶帐篷,一条薄被,几块木板,一台老旧的太阳能电视机,还有200只蜂箱,装了满满一货车。一切收拾妥帖后,他转身停住,再次扫视了一遍仅仅呆了一个多月的家,然后,重重地锁上房门。
再见,该是十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浙江是全国最大的养蜂省份,有超过100万的蜂群,占全国蜂群数的17%,仅宁波慈溪就有近千名蜂农。只不过大部分时间,蜂农都在走南闯北、赶追花期,几近消失在我们普通人的视线里,知之甚少。
浪漫亦或是艰辛?养蜂人的生命如这隐匿蜂巢里的蜂王一样,难被外人道。当我在宁波宁海巧遇奔波采蜜途中的养蜂人陈利胜夫妇时,这个“向阳花开”的群体深深打动了我。
奔跑,跑出来的农时
汽车马达轰响,载着陈利胜夫妇和他的蜜蜂漏夜兼程,这一路,他们已跑了四十年了。
养蜂的历史远比陈利胜的职业和他的想像要古老得多,早在纪元前古代埃及、希腊等地即已开始,中国人工养蜂始于汉代。
西晋皇甫谧的《高士传》记载了一个叫妾岐的,是东汉延熹年间人“隐居以畜蜂豕为事,教授者满天下,营者三百余人……民从而居之者数千家。”只不过当时,蜂群还是采集的天然野蜂。
农牧业总需要牢牢遵守一定的节气,正如一季稻得在清明前播种一样。陈利胜记得,小时候家里养蜂也如此,树上挂个桶,捕捉野生蜜蜂,春暖花开时放蜂采蜜,其余时节便用白糖喂养。那时,“坐等花开”,便足以供养一家老小的食用量。
后来,当养蜂成为一家人糊口的营生,季节的困局便显得难以忍耐了,人类与农业总是在立与破之间纠缠,就像我们熟悉的盖大棚种出反季节蔬果,蜂农也想为拉长农时做努力。
“花不等人,那我们就追着花跑。”无数个“陈利胜”们遵循的是最简单的农业思维,用地域来对抗四季的变迁。“每年,我们按照基本固定的路线循环,别人过的是一年四季,而我们一年过的都是春季。”
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开什么花,“陈利胜”们心里有张图谱:
3月安徽、浙江油菜花开,4月江苏晚开的油菜花正好接档,5月,北上山东,杨槐花正浓,只不过花期很短,到了中旬就得赶往河北,下旬跑辽宁,6月上旬转战大连,下旬又回到辽宁,待到8月去内蒙古, 9月到吉林,10月回黄山采茶花,11月到宁波采枇杷花,直到过年……
“在一个地方最长也就待两个月,然后立马要赶下一个花期。”“陈利胜”们总是在路上。
年年岁岁花相似,但农业总常闹些“别扭”。陈利胜记得,有一年8月,他赶往山海关采荆条花,到了才发现那年气温低,花期延迟了,再转战黑龙江采椴木花,已经耽搁了四五天时间,捡到的只是些残花了。那年,他的蜂少产了上万斤的蜜。
“花期信息很重要!”不太会用电子产品的陈利胜开始配上了手机,通讯录慢慢填进了上千个电话,他说,这些都是全国各地采蜜遇上的同伴,大家有啥信息便会互通一下,免得空跑。
今年的第一站,陈利胜选在了安徽芜湖市三山区峨桥镇,他收到“线人”的风声,那儿油菜花今年开得很旺。
离开,离不开的故土
清晨4点,陈利胜赶到了安徽芜湖市三山区峨桥镇,择了一片紧靠花田的荒山平坡,三两下搭起帐篷,这儿便是他此后三周的“家”。
一张床、一口灶、两个煤气罐子、一个柜子、一台可以收到2个频道的太阳能电视机,帐篷里的摆设简单得很。这与陈利胜家舒服柔软的床相差太远,不过40年的养蜂路,他似乎更习惯睡木板床,他说,今年回家睡了一个月软床,竟然腰酸背痛了起来。
陈利胜或许不自觉,40年走南闯北,他已与家渐行渐远。
40年前,陈利胜还是一个18岁的小伙子,世代为农的“家世”让他渴望找到一条改变命运的路径。那时,养蜂产业刚刚兴起,收益颇丰,带着激扬梦想的理由,他头也不回,踏上了追逐春天的路。
“每年最多只回家一个月,有时为了到海南等地给蜂过冬,干脆就不回家了。”可是每当夜深人静,陈利胜总会偷偷拿出几张磨蹭得发白的照片,看着,傻笑,上面是刚出世的可爱孙子。家,是他们回不去的思念。
早上6点钟,帐篷里的陈利胜跟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腾”地从床上蹿起来。养蜂40年来,他早就形成了习惯。
早饭很简单,一碗稀饭,一碗前一天晚饭剩下的肉。“平时煮点米饭,有胃口时炒点菜,没胃口时啃点咸菜就行。”长年漂泊,简食素行已经成了习性,哪怕他们一年可以赚到10多万元。
紧接着漫长的一天,陈利胜围着蜂箱转悠,一会清理台子,一会垫稻草,总也忙不完。他的生活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手机也不是智能的,唯一时髦点的电器是一台储存蜂王浆的冰柜和一台收听天气预报的小收音机,几十年如一日。“我们再贴切不过地诠释了‘有机、原生态’。”他笑着调侃。
在这份职业里,我们真的看不到科技化时代带来的诸多改变,不见现代化的温室,亦没有工厂里先进的“机器手”,难怪他总困惑,一回到老家,干嘛有那么多难以操作的电器。“就连生个炉子取暖,都有很多按键。”
“儿子早就劝我不要再养蜂了,太辛苦了。”可今年60岁的陈利胜,还是选择了再出发,离开,哪怕是内心永远都离不开故土。对养蜂人来说,放弃蜜蜂或许像放弃土地一样艰难。
照顾,顾得上的“亲人”
帐篷外,那条叫“旺旺”的黄狗热情地迎向主人,另一只母鸡也兴奋地踱着脚步。养蜂的日子是单调的,黄狗和母鸡,正是陈利胜为排遣寂寞养的伴。“走,看看蜂箱去!”他招呼黄狗一同出门去。
“在工厂里的雇工是工人,我这里雇工是蜜蜂。”不过显然,陈利胜心里,蜜蜂远比“雇佣”关系重要得多。
嗡嗡声中,陈利胜突然举起手中的网兜狠狠扑向其中一只大胡蜂。
不一会儿,一只个体庞大的大胡蜂被陈利胜捏在了手里。这种叫大胡蜂的昆虫是蜜蜂的天敌,它时常趁人不注意,悄悄躲在蜂房门口,把蜜蜂咬死,吃掉里面的蜂蜜,一口气能吃下数百个。
白天,除了脱花粉和取蜂皇浆,保护蜜蜂不受伤害,也是养蜂人的工作之一。
陈利胜还当起了蜜蜂们的长期清洁工。整排的蜂巢里头,总有几个房间空着,他对这几个房间会特别关照,捏起一把小毛刷子,蘸上点蜂皇浆,好好洗刷一番。这房间叫做“王台”,意思是培育蜂王的屋子。“蜜蜂爱干净,很脏的‘王台’它们可不愿意住。”
养蜂的学问,就是这样在一年年的实践摸索中渐渐丰富起来,对蜜蜂的照顾日渐细心。
蜜蜂采集1公斤花蜜,工蜂要飞行50万至60万次,而生产1克蜂蜜,工蜂要采集约1500至1600朵花的花蜜。如果蜜蜂在离开蜂巢1公里的地方采蜜,制造1公斤的蜂蜜需飞行36万至45万公里,等于绕地球8.5至11周。陈利胜总怕蜜蜂累着了,千方百计把帐篷搭得离花海更近一点,更近一点,有时就直接在高低不平的半山坡上扎营。
“蜜蜂就像我的孩子。”陈利胜这样说,他和老伴一直在外漂泊,儿女从小不在身边,满满的父爱、母爱倾注在了这一群小小的精灵身上,那是他觉得,可以照料得到的“家人”,可以弥补遗憾。
很多时候,现代农业机器化的生产或多或少会缺少些温情,陈利胜总认为,只有眷恋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才会产出优质产品。
和陈利胜一起的蜂农如今都已垂垂老矣。没有苹果手机和肯德基的生活,是难以吸引年轻人的。这些年,养蜂的人群明显减少,可对蜂蜜的需求却日日渐增。不过,这些老辈的养蜂人似乎并不那么迫切要把这接力棒交托出去。
“不爱惜游牧春天的人,也很难把蜜蜂养好。”这是陈利胜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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