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05月12日讯 坦头街西2公里有山,曰墅山。又因山型似龟,俗称龟山。墅山东南麓有村名市山鲍,东傍龟山(另一小山),南依双溪,西邻下李村,村民姓鲍,故名。据《天台县地名志》载:“市”系“墅”之讹写。
乙未春节,我骑摩托车顺104国道东行。至凤林,从岔路驶经缸窑、瓶窑、牌门陈诸村,折向东南,过倒溪“墅山桥”,便至市山鲍东南的短拄桠叉山。山头因古有广明庵而闻名于世。顺着山路渐进,我发现,居然是个神妙的地方。
坦头西南诸山,皆苍山之余脉,绵延逶迤,山下即为坦头盆地。墅山就在这山原交界之地。短拄桠叉山坐落于苍山倒溪南岸,虽然海拔只有300米,但由于东、西原野一马平川,南多丘陵,其山突兀崛起,峻秀挺拔之姿,劲峭特立之势,酷似短拄桠叉,令人叹为观止。清许箕范如此形容斯山“柱山秀泽,南连丘陵以自高;狮牙桀立,双峰特拔以刺天。青崖翠发,望同点黛”。简洁而淡远。斯山南麓有一巨岩似狮球,西有一洞似狮口,东北方有欢溪、倒溪萦回,形同狮象守水口。大自然的伟力,令人赞叹!
斯山之奇,奇在其峻、其峭、其险、其秀。古人有“斯山何峻秀,绿翠如青狮”之叹,亦有“狮牙千仞立巉巉,峻拔遥临倒溪南”之喻,还有“独倚青空迥然立,双峰不欲随群山”之赞……文人诗笔,不仅尽得兹山之形体,亦得兹山之神髓。
我从兹山西南开始攀登,顺着蜿蜒山道盘旋而上,早春天气,竟致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只得驻足喘息,如是者三,终于到达广明庵。
广明庵艮山坤向,为依山而建四合院式古建筑群。前殿3间为“孔圣殿”,奉祀孔子、玉皇和胡公大帝。两边有偎屋各2间。后面3间正殿祀释迦、文殊、普贤、观音、地藏等满堂诸佛。两侧有双间鹿顶各一,还有东、西厢房各二,合计18间房屋。现存殿宇为2002年所重修。
民间口碑相传,广明庵的开山祖师为东晋敦煌高僧昙猷(约396年),又称法猷。自少学头陀苦行,修习禅定。此庵原为昙猷晚年结茅养病修身之地。至今还留有锡杖井遗迹。相传当年昙猷登山途中小憩,但见石缝里,藤缠蔓结,荆榛丛生;树丛中,乱石横亘,蛇径蜿蜒。山道两侧,奇石崚嶒;崖表四围巉岩嶙峋。西有一洞,怒之如狮吼,错之如狮牙。横者如折带,乱者如狮鬃。可谓穷形尽相,于是在此卓庵清修养病。惜乎饮用之水都要叫小和尚到山脚八角井去挑,雨雪冰冻之日,小和尚未免叫苦。昙猷得知后,为试探小和尚是否真心禅修,一日天寒地冻,昙猷病中口渴,叫小和尚下山挑水,自己则变成一猛虎守在山脚八角井边。小和尚挑着水桶硬着头皮来到井边,见老虎有欲吃他之状,遂对猛虎作揖道:“缘由吾师病重口渴,急需挑水上山相救,山君若眼下吃了我,吾命不足惜,恐连累师父有性命之忧。我想,不若先让我挑水上山,安顿好师父,再下山以饲山君如何?”昙猷见徒弟善心可嘉,遂复原形,笑道:“善哉,善有善报,你从今日起不用再下山挑水了!”上山后,他用锡杖在庵东一插,只见甘泉上涌,大旱不竭,净水还可以治病。这便是锡杖井的由来。
现存的锡杖井为青石板构筑的方井,长宽各1.4米,深约1.5米。井圈、圧阶、井栏,甚至连井底都由青石板铺筑而成。井栏四角望柱为石雕荷花柱。井口南面斜砌一石阶,并有二级踏步,可用来直接从井里提水。其西、北两方井栏雕有莲花及蔓草图案,惜乎东面井栏重修后,改为水泥粉刷,南面井栏已换成花岗岩了。
值得一记的是,在西边井栏上面乱石墙中嵌有一高约80厘米,宽约60厘米小佛龛。上饰石制屋面,两边饰有石板楹联,依稀可辨:□□□其居□□;□□□功著千秋。下铺须弥座,中嵌石板碑记一方。引人注意的是,这方石碑本身就是石坛,石碑下部当中雕有一石香炉,做工精巧。惜乎石碑因年代久远,风化严重,已很难辨认所镌刻的文字。我心有不甘,向庵主讨来半碗面粉抹上,才勉强可辨认碑文题款为:“晋昙猷法师养病处”。碑记铭文已漫漶不清。边款为“大清道光癸未(1823)……”等字。从而可以证明,早在清代中叶就已流传昙猷晚年在此养病和锡杖通泉之传说。同时也可考证此井曾于道光三年重修。
据明嘉靖十四年(1535)修编的《天台山头鲍氏宗谱》载:先世居中原广平郡,唐乾宁元年(894),鸿胪寺卿鲍凤,自东阳石柱鲍迁天台凤峰山(山头)。相传在南宋建炎年间(1127-1130),市山鲍高祖鲍梓公在短拄桠叉山头创业立庵,初名“广平庵”,以志故土北望,永不忘根本之意。日月盈昃,乌兔奔竞。“广平庵”逐渐被“广明庵”所取代。广“明”,实为广“平”之谐音,意义倒是相近的,以致原名“广平庵”已不为人们所熟悉。岁月悠悠,很多市山村民也未必能说出它的原名,更别说来历了。
有人说广明庵之所以出名,得益于西麓的罗汉洞。在作田野调查时我才知道,罗汉洞是天台古代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怀着探奇揽胜之心,从广明庵西侧攀援而上,山径蜿蜒,石阶陡峭,扶栏杆、拄竹棍,上行约百余米,便至罗汉洞。罗汉洞为天然石窟,高约2.5米,阔3.5米,深约4.5米。相传昙猷晚年曾在罗汉洞隐居养病五年,每天读《法华经》,修身养性。晋太元末年示寂前,他应梦描摹了十六罗汉像。据说他每描摹一尊罗汉,都是先在梦中与罗汉相遇,看清了罗汉的形貌,然后醒来描摹而成。可是,在他画成了第十五尊罗汉后,就再也没有在梦中见到罗汉了,昙猷十分苦闷。一次一个市山的樵夫对他说,锡杖井水里有一尊罗汉。昙猷果然在井水里看到罗汉,便依样画出了第十六尊罗汉。画完第十六尊罗汉,昙猷便在石窟中坐化了,通体绿色,人称“绿衣尊者”。其实,这第十六尊罗汉,就是昙猷自己在井水中的倒影。南朝齐建元六年(479),康居高僧慧明(429-497)在赤城山石室塑了卧佛像,并将昙猷的肉身移至赤城石室装金供奉,于是昙猷成为天台山第一尊肉身罗汉像。后人为了纪念天台佛国的开拓者昙猷,称广明庵的石窟为罗汉洞。又因昙猷于此石窟中坐化,故罗汉洞又称“祖师堂”。“请大家注意,罗汉洞中,一共有十八尊罗汉。看到了十八尊罗汉,我们的礼佛之路也走到了目的地。”导游的话,提起了游客的兴致,纷纷在洞中数罗汉。其实,罗汉洞两旁祀十八罗汉,中奉开山祖师昙猷。据碑记载:“祖师堂”于2000年曾重修。
从罗汉洞再拾级上行数十米,便至山顶。据导游介绍,山顶原建有一测量铁塔,今废。置身峰巅,天阔地远,山风阵阵,似有置身霄汉,卓立云天之感。极目远眺,大地寥廓,白云舒卷;倒溪逶迤,苍山连绵。四围村落,贴地而眠。眼前的景物在古人的眼里是怎样的呢?“人归灵水一苇船”(清许静溪)是近阅,“峰下禅房自出尘”(清许鲁泉)是俯视,“浮空千万里,我欲凌飞湍”(清许璞全)是远眺,“云中玉佩杳,洞口绿萝封”(清许箕范)是回望。这分明是中国画的景致,寂寥无声,凝固在时空的永恒当中。瞬间,我迷失了自我。
于是,我回到大殿,殿中多香客,唯不见穿蓝衣灰衫的出家人。我打问有关古庵的其他遗存,应者摇头。再问庵中可有文物?有人手指庭院的石经幢。我顿时来了兴趣,紧走几步来到状若“神露盘”的石经幢前考证。我上下左右打量,只见六角形的石柱南面上镌“大清康熙八年己酉(1669)孟秋”。我想此经幢至少可以证明广明庵在清初就已存在了。
有香客告知笔者:广明庵的保护与维修全靠一名叫鲍先烟的居士。他今年78岁,生于1938年。1958年公社化,广明庵收归市山“八一社”集体所有。他便上山住在庵中农耕自给,2002年整修殿宇,2004年协助筹资修建上山土路,2012年协助筹资硬化路面。鲍先烟居士自20岁上山,热爱乡土,五十余年来,戒行空虚,执心恬静,孤身一人,执意要在荒山野岭修行。我至今仍疑惑不已,想他一个人住在广明庵,首先是生存,尔后才是梦想。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如何忍受饥饿与寒冷,在万籁俱寂中挑战着身体的极限,更抗拒着孤独、忧郁、怀疑、失望、幻觉、迷惘、否定?《大唐西域记》中,玄奘记下了常人无法忍受的艰险与困苦,也记录下九死一生中每当人困马乏不复能进之时,便卧倒沙中默念观音……是信仰,犹如那道金光,显现出佛的形象,引导着一代代苦修的僧人、居士……步步走向觉悟。信仰的力量如此强大,能抗拒大自然的百般折磨,也能抵挡内心的魑魅魍魉。
至今,我仍无法想象,在物质匮乏的三年困难时期,他一日两餐,第一顿饭叫朝食,第二顿饭叫哺食,基本应对农耕的开工和收工时间。当地的方言叫日饭和夜饭。他静坐之时,耳根灵明,大地间无不是众生嗷嗷不息之声。在动荡的“文革”时期,殿中的神像被毁,他仍然把根扎在广明庵。这位默默无闻的居士,农禅并举,终其一生坚守在广明庵,青春与孤灯做伴,长夜与古庵共眠。他没有想过值与不值这样的问题,只是在来到广明庵近六十年的时间里,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独居和打击磨掉的是人的肉身,真正磨炼的是一个人的内心及其灵魂,知道他的人也许并不多,但他却在传承广明庵香火中成就了自己,让我们在广明庵礼佛时总要遇见他。这使我惊异,也对广明庵及其周边的景物都保持了强烈的好奇和热爱之心。
我无意中发现一位瘦小而精神矍铄的老人端坐在大殿的角落里。他留着短发,头发灰白。我认出来了,他就是将半个多世纪的生命全部奉献给广明庵的居士鲍先烟!在半小时前在我向他讨半碗面粉的交谈中,我发现他仍旧保留了居士的那些脾性,简单、固执、热切而又满目诧异,对这个世界和人群还有强烈的陌生和信任感。我没有再与他打招呼,我默默地想着我这四年和他五十年的区别。近四年,我还无法抵御欲望的纠缠。而他经过三十年、五十年的沉淀,则抛开了功名利禄,抛开了得失计较,将自己的人生理想淬炼成宗教信仰。而如今,有多少人能够坚持这样的信仰,热爱乡土,农禅自足,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古庵,安安静静只做自己喜欢和应该做的事?
步出庵外,我坐在竹林下,于丝丝冷风中陷入沉思。通往广明庵的路,本是一条朝圣的道路。千百年来,到山上礼佛的信众,千辛万苦赶赴这里,而大多数则是附近村民,一步一步登上佛殿,表达无尽的虔诚。就像我自2012年起,四年来已对全县七百多个自然村一千多座庵、堂、寺、庙作田野调查,摩托车的里程表显示已行驶了三万多公里。我想,也源于信仰,由信仰而生的光,也照亮了我的心灵。
我知道,独居广明庵,是一种修炼,从肉身到灵魂。开门便见山峦叠翠,松柏成荫的大自然,人在其中,也是自然。天长日久之后,这种人和自然的交融,便会派生出一种敬畏自然新的信仰。尽管他的样貌会改变,而内心及其精神,却始终有一种精神向度。尽管他与当下时代有所隔膜,但一个人最好的东西,是坚强、向善、审慎和独立的合众意识,以及耽于幻想,不弃庸常的单纯品质,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临别广明庵,意犹未尽,书一联以志不忘,联曰:
锡杖通泉,月照盈盈天眼;
昙猷筑室,客参渺渺禅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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