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为观察,
奉命来瞭望,
矢志守高塔,
世界多欢畅。
……
幸福的双眸,
凡汝所见者,
不论是什么,
一切都很美!
———歌德《浮士德》“守塔人之歌”
海风起来了,掠过崖壁上零星的野花,和海边低矮的树梢,扰动着叶中央花白的头发。
走过一片杂树林,海边的崖间,耸立着一座高塔,孤独而庄严。
“我的灯塔!”老人皱纹密布的脸上,有了一丝悸动,他的步子急促起来。退休15年后,在孙子的陪伴下,他重回白节岛。
在2000多平方公里的浙东海域上,矗立着12座灯塔。这些灯塔,曾经留下了他的祖父、父亲和他一辈子的足迹,后来是他的儿子,而现在,接班的是他的孙子。
五代坚守,百年传承。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他们守望着大海中的一点灯光,在寂寥的星空下,倾听着萧萧的海风吟唱一首古老的守塔人之歌。
悲伤的大海
“为什么要一辈子守着灯塔?”年少的叶超群曾经不止一次地问他的爷爷。
每一次,叶中央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上,总会浮现一丝微笑,神秘而悠远,却总是无言。
1883年,英国人建成白节灯塔,渔民叶来荣成为中国第一代灯塔工。
对那个年代的渔民来说,守灯塔是一个养家糊口的“金饭碗”。所以,当儿子叶阿岳长成一个汉子时,叶来荣说声“看灯塔”吧,叶阿岳就卷起铺盖上了灯塔。
1944年,叶中央5岁。他和父亲叶阿岳一起生活在父亲驻守的鱼腥脑灯塔上。10月的一个凌晨,台风骤至。停泊在灯塔下定期送生活物资的小船,在暴怒的海面上载沉载浮。叶阿岳冲出灯塔,一头扎进狂风暴雨中———他想把小船转到背风处。突然,一个海浪扑来,船被打翻,叶阿岳被卷入大海。
眼睁睁看着父亲挣扎、沉没,听着母亲呼天抢地,叶中央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他说,5岁前他没有记忆;但从那一天起,他记住了海岛上所有的事。
从此,叶中央与祖父叶来荣在白节岛相依为命。守塔生活艰苦而寂寞,叶中央最开心的时候,是每当航船穿越海峡,在灯塔下鸣笛三声致意,祖父让他帮忙一起升起旗帜,拉三下回礼。这小小的仪式让叶中央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感觉:对于航船,灯塔就是方向,就是希望。
20岁那年,爷爷说:“看灯塔吧!”叶中央顺理成章也成了一名灯塔工。
年轻的叶中央将满腔的热情倾注在灯塔,命运却再次无情地打击了他。1971年春节前夕,三星岛,其他几名灯塔工打点行装,准备回家过年。叶中央却留了下来。
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整整一年没有见到家人的他,捎信让妻子带着两个女儿来岛上过个团圆年。然而,等来的是一个噩耗:在来岛的途中,妻子乘坐的船翻了,五人遇难,包括他的妻子和五岁的小女儿。打捞上来时,妻子还死死地抱着小女儿。
如塔石般坚强的汉子肝肠寸断。自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守塔上,每年只有15天假期,只能回一次家,繁重的家务落在了妻子身上,贤惠的她很少有怨言,总是默默承受。聪明伶俐的小女儿是他的掌中宝,难得的几次相聚,总是一碰面,扬起可爱的笑脸,问他要糖吃。
一连三个月,悔恨、自责,让叶中央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他几乎每天带上一把糖,去妻女的坟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大家劝他,不要再留在荒岛上了,家里还有一儿一女需要他照料呢。
叶中央动摇了,他开始寻找下岛后的工作。但每当夜深人静,他的眼前总会闪烁灯塔耀眼的光芒,这光芒抚慰着他悲伤的心,温暖着他,给他希望,让他心里暖暖的、亮亮的。
叶中央心软了———这是灯塔在召唤,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奔向它。
许是看透了他的心,丈母娘叹口气,对他说:“你这是守塔的命!去吧,孩子们有我呢。”
叶中央如释重负,当即收拾行李,再次上岛。只是这回,他希望换个值守的岛,去爷爷守过的白节岛。他说,“那片海我再也过不去了”。
1998年,以叶中央一家为原型的电影《灯塔世家》公映。叶中央看过几次,“每次看完都会想起死去的亲人,很难过……”
一家三代,三位亲人因为守塔而离他远去,叶中央却更坚定了守塔的心,亲人的命运让他对灯塔产生了更为深沉的情感。
每当夜幕降临,他常常抽着烟,凝望灯塔发出的八束红白相间的光,冲破无穷无尽的黑夜,射向远方的海面,他就觉着,父亲、妻子和女儿,就在那远方,他要陪着他们。
画外音:整整37个春秋,叶中央几乎用一生守望着灯塔,就像守望着亲人。一辈子守塔,岁月似乎只给他留下风湿性心脏病和沉默寡言的性格。有人说,这是叶家的命。这是他的命吗?也许。但那也是经过坚忍与抗争而超越了平庸的命运。
孤独的守望
“爷爷,为什么台风天,船都进港了,还让灯塔亮着?”这是叶超群一直困惑的问题。
叶中央愣了一下,随后缓缓地说:“哪怕海上只剩一条船,灯塔不能灭,只要它亮着,就有了希望。”
说起当年父子同守灯塔的往事,叶静虎历历在目。
1984年,上海航道局镇海航标区招收20名灯塔工。当时,报名的仅7人。叶中央想起了高中毕业在家开拖拉机的儿子叶静虎。他对儿子说:“去守塔吧。”
叶静虎想不通:自己收入不错,干嘛要去灯塔受苦?叶中央劝儿子:总要有人守塔啊。别人不理解,你该理解,你不去谁去?
0.5平方公里的白节岛,像孤儿一样远离大陆。岛上没有淡水,吃的用的全靠雨天蓄下的雨水,这雨水储久了,喝多了容易生病。
遇上台风天,补给船无法过来,断粮断菜是常事。有时一个月没来补给,只能用酱油汤泡饭。最惨的一次,岛上5个男人7天全部的伙食,竟是一个约5公斤重的冬瓜。
然而,最难熬的还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守塔人一上灯塔,就是三四个月,几乎与世隔绝。日复一日,只有海风,只见海水,日子就像灯塔的影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寂寞单调。
这是一场与孤独的较量!叶静虎熬不住了,整天黑着脸,干工作提不起劲儿。那时候,灯塔上的灯每小时要上一次弦,才能保持不灭。值班的叶静虎却差点错过了上弦时间。
叶中央把儿子叫到跟前,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灯灭了,船靠什么指引?人在灯亮,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懂不懂?”
“人在灯亮”,是守塔人的天职,在叶中央心里,这是需要用生命去背负的责任。
台风夜,狂暴的海风带着恐怖的尖啸声横扫过来,远悬海际的小岛仿佛要被吹没在大海里。
给塔灯上弦的时间到了。叶中央冲进时速130公里的台风,迎着嘶吼的暴风雨,抓住值班室和灯塔之间拴着的“安全绳”,在风雨中艰难爬行,稍有疏忽,就可能被狂风吹落海里。100米长的路,他爬了足足半个小时。上完灯弦,他才发现腿上手上全被尖利的礁石割破,血流殷殷。
雷雨天,灯塔的发电机被闪电击中,灯光瞬间熄灭。小岛雷声轰鸣,地动山摇,电光像一条幽绿的电龙劈开乌云,打在地上。叶中央一步跨到草坪,在狂暴的电光和暴雨中,蹦跳着冲到变电房,发动备用发电机。5分钟,灯塔恢复了光明。
“人在灯亮”,是平凡日子的默默坚守,是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叶静虎从父亲身上深深理解了这句话的责任。
无数个孤寂的夜晚,看见大轮船驶过白节海峡,叶中央总会把年轻人叫出来一起欣赏。那黑夜里平静行驶的、灯火如星的航船,是守塔人眼里最美的风景!
五年后,叶静虎离开父亲,到最偏远的花鸟岛守灯塔。在那里,这位坚强的汉子和父亲一样,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灯塔工,一名共产党员。
画外音:父亲的一句“总要有人守塔啊”,如山般重,叶静虎用青春去承诺。他说:“守塔最要紧的,是要耐得住寂寞。”深沉的责任感战胜了孤独,化为心中坚韧不拔的信念。这种信念超越了日常琐碎的生活,让平凡的人生变得不平凡。
如歌的传承
“时代不同了,现在科技发达,还需要人去守灯塔吗?”年轻的叶超群问爷爷。
叶中央脸色凝重,他的眼眸深得像海水:“灯塔不会变,变的是人。你有责任把灯光传下去。”
对叶超群来说,爷爷一辈子守灯塔,是个“传奇”:1988年,叶中央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1989年,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还先后到北京参加了国庆40周年、45周年及60周年观礼,受到了三代党和国家领导人亲切接见。
小时候,爷爷从来不给他讲童话故事,爷爷的故事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和同事们在小岛石缝间开荒种菜,解决岛上没蔬菜吃的问题;夏天爬上几十米高的塔顶,在骄阳下炙烤整整一天擦拭灯塔透镜;在台风中亲手接生下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取名叫“灯娇”……小超群听得入了神。
爷爷和灯塔的故事,就像一粒种子,悄悄埋在他的心底。
2012年,叶超群从部队退役。爷爷对他说,灯塔工的平均年龄超过了50岁,“灯塔需要年轻人”。
叶中央盯上了孙子叶超群。叶超群有过犹豫、不解,但“灯塔世家”的使命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经过大量的资料查阅和慎重思考,有着大专学历的叶超群,选择当了一名宁波航标处的灯塔工。
当他登上七里屿灯塔的时候,他竟然感到似曾相识的亲切,似乎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事。
新一代的灯塔工,生活不再像原来那样艰苦,电视机、电脑已普及,休假也比父辈多了。岛上接通了通信网络,安装了电动旋转机,灯塔工只要动动鼠标就能查询天气,也不用每小时手动给塔灯上弦了。
但岛上依旧狭小、荒僻,白天看海浪,晚上看星光,孤独如影随形。因为常年累月难见生人,灯塔工变得不愿说话,害怕见人。
2014年底,考虑到叶家几代人守塔,为照顾叶超群终身大事,领导把他从灯塔调回陆上。叶中央却不答应了。他说,孩子属于海岛,谈恋爱这事不急。
出乎父亲叶静虎的意料,叶超群竟然认同爷爷的看法。他依旧回到了灯塔。
与他的祖父、父亲一样,叶超群话不多。但从上岛的第一天起,他就开通了“灯人V5”的微博,他想让更多的人分享灯塔遗世独立的美。
V5,代表第五代,也隐含“威武”的意思。
与他的祖辈、父辈不同的是,叶超群对灯塔有着自己的理解:是的,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灯塔的引航功能可能会弱化,但随着岁月的推移,灯塔的内涵逐渐沉淀,已经成为珍贵的文化遗产。
2013年4月,包括七里屿灯塔在内的11座“浙东沿海灯塔”入选第七批全国文保单位。
28岁的叶超群心底涌动着一个梦想:对于这些灯塔,他不仅要守望好,而且要开发好、利用好———他想发展灯塔主题的旅游。他要做灯塔遗产的传承人,要让这个孤独者的事业从此不再孤独。
守塔也许是叶超群的宿命,但注定是他的人生选择。传承无关职业,关乎希望。吟唱了百年的守塔人之歌,他要继续唱下去。
画外音:一百多年过去了,海峡中来来回回的船只在变,守塔的人在变,始终不变的,是守塔人的情怀。如果说,祖辈、父辈百年守塔,留下的是一种如大海般深沉的情感,一种如礁石般坚硬的精神,那么,对于叶超群这个第五代守塔人而言,就是要超越家族职业的囿限,把这份情感和精神,升华为全社会的共同遗产,传下去,并融入这个时代。(宁波日报 唐慧卿、李学龙、贾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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