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匠人姚云龙正在打磨剪刀。
工匠,在乡土的滋养里成长,亦以自己对工艺的极致追求以及对自然万物的幻化智造,服务于乡土,在传统农耕社会发挥着聚合人心、兴盛地方的作用。随着工业化时代的快速到来,机器轰鸣取代了手工劳作,大量快消品充斥市场,许多老手艺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匠人身上及其作品中所蕴含的工匠精神,却不会过时,而是以一种更坚韧的姿态存在于乡间,甚至成为工业社会的期待。它是活着的历史,镌刻着乡村的悠悠过往;亦是精神的纽带,维系着纯朴的乡土人情。正因如此,我们的乡土家园方才独具匠心,拥有始终向上的顽强生命力。
浙江在线04月12日讯 (浙江日报记者 聂伟霞)还记得大街小巷中,那声“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响亮吆喝吗?还记得孩子们捂着耳朵却又满心欢喜,等待爆米花从火炉间炸开的那个瞬间吗?那是工匠们留在乡间的诸种痕迹,亦是他们毕生所学的直接体现。
阳春三月里,行走于绍兴上虞区的老街中,我们庆幸能在某处街角邂逅打铁、磨剪、补碗等如今已不多见的手工匠人们。他们大多已经年迈,生意也日渐清淡,但他们依旧在坚守,从为数不多的登门拜访者中体验着自己的存在价值。那是一种百折不挠的韧性,融汇了乡土人情的信任与熟络,共同构筑起一个专属于他们的精神家园。
千锤百炼
熔铸火热匠心
上虞道墟镇一条老街上,其他的门面都已改成了小洋房,唯有72岁老铁匠范庆堂的家,还是一间低矮的泥房。
这几天,消失了许久的打铁声又响了起来。当地一家造船企业找到范庆堂,想要定制一批船钉。“范师傅打铸的船钉很牢固。我们曾经用过市场上出售的各种钉子,效果都不如他打出来的理想。”船厂采购人员这样说。
道墟镇是鱼米之乡,以前每家每户都有渔船,做船、修船需要钉子。范庆堂13岁时,父亲便把打铁的手艺传给了他,一做便已近60年。
“打铁是个苦差事。”范庆堂说,打铁匠每天面对的是烧得通红的火炉,和温度高达五六百摄氏度的铁块,衣裤上尽是火星溅射的破洞,手脚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烫伤痕迹。然而,艰苦的工作环境铸就了铁匠们的“独门绝技”。比如,他一个人便能打出100多种规格的铁钉,小到一枚缝衣针,大到一根铁棍,都是这样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
说话间,只见他抡起十多斤重的大锤起起落落,铁花飞溅。煅烧、捶打、成型、淬火……如此反复操作多次后,一颗长约一指、下尖上宽、钉身呈四边形的船钉方才成形。
范庆堂说,做工最难的是中间这段,打出来的宽度不能有丝毫偏差——差一点,钉起来的木板会松动;多一毫,则木板容易裂开。此外,打铁主要靠淬火来调整铁器的硬度和韧性,但这个看似简单的工艺,在时间和温度控制上很有讲究,铁器温度高了,淬火时容易变形走样;温度低了,又达不到淬火的要求。
除了打制铁钉,范庆堂还能制作锄、镰、犁等农具。以前,每年的农忙时节都是打铁的旺季,他会早早地生起炉火,打制或修理农具,直到家家户户点灯吃饭时才结束工作。
上世纪90年代后,随着现代工业产品在农村大量出现,曾经延续千年的打铁炉在乡间开始冷落,但范庆堂始终坚守着打铁铺,将精益求精的态度悄然融入操作的每个环节之中,打造出一件件经久耐用的产品。其利虽微,却乐此不疲。
精雕细琢
打磨家园印记
这段时间,70多岁的上虞人林青,一直在为一把剪刀发愁:自家用了10多年的剪刀,刀刃突然崩掉一角,无法正常使用,而他在超市里选购的一把新剪刀,却怎么也用不顺手。
“一辈子用的都是磨刀师傅磨的剪刀,一下子换成机器生产的,用不惯。”说这话时,老人的眼睛悠悠望向远方,仿佛在回味从前的场景:老手艺人被全村人团团围住、排队等候打磨剪刀的热闹。
几经周折,老人终于打听到在上虞谢塘镇四方路上,还有唯一一家正常营业的磨剪刀的老店铺。一早,他便迫不及待地叫儿子开车去谢塘镇寻找。
75岁的磨剪刀老匠人姚云龙早早地开门营业了,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姚云龙接过林青的旧剪刀,戴上老花眼镜看了看,娴熟地用螺丝刀把剪刀上的螺丝拧开,把刀刃放在粗砂轮上磨去经年的铁锈,再用砖磨细细打磨,最后用一把小铁锤在铁砧上敲敲打打,从刀尖到刀刃再到螺栓。
20来分钟后,刀刃上已是寒光闪闪,锋利无比。姚云龙随手拿起一条薄薄的碎布条试效果,“刺溜”一下,剪刀便顺滑地将碎布条划开。
“8元。”姚云龙用手比划着和林青说,林青接过剪刀忍不住地竖起了大拇指:“即使是把不值钱的旧剪刀,工匠师傅依旧精雕细琢,经过他们打磨的剪刀起码能再用10来年。”
姚云龙从27岁起开始“玩”剪刀,后来也因这个手艺被供销社的木业厂招工,退休后便在家里开起了磨剪刀铺子。从短小的手工剪、长嘴的裁缝剪,到大条的桑剪、剃头师傅的花剪,不管什么用途的剪刀他都会磨;而无论是用钝了的,还是缺了角的,甚至锈到根本不能动的,他也能把它们恢复到崭新模样,甚至比原先的质量还要好。
不知从何时起,上门来磨剪刀的人越来越少,姚云龙的生意大不如前,但还是有十里八乡的几个老人带着剪刀来找他,最远的还有人专程从慈溪等地赶来。而附近的居民家里买了新剪刀,使用之前也习惯送来给他磨一磨。
“以前的人,东西坏了首先是想要修,而现在的人通常就买个新的直接换了。”姚云龙说,重情怀旧是乡土家园的特质,这从老一辈人对待旧剪刀的态度上便可窥见一斑。如今他想要做的,便是通过自己的手艺,不仅给每一位登门拜访的客人磨出一把好用的剪刀,同时也为他们留住一份独有的家园印记。
言传身教
养育乡土人情
只要天气晴朗,上虞道虚镇五四村89岁的补碗老匠人任阿龙老人,就会坐在院子里,盯着自己的补碗担子里发呆。担子两边各有一个小木箱,一头木箱上放张马扎凳,另一头木箱上放几只盛放水和油的毛竹罐,木箱下面则是放工具的小抽屉,里面放着最主要的工具——一个闪闪发亮的金钢钻头。
“以前,碗是珍贵的生活用具,吃饭用小汤碗、盛菜用大卤碗,家里最多也就二三十只碗。”任阿龙说,一旦家里要操办红白喜事,办酒席或斋饭用的碗盏、酒盅,都是隔壁邻居互相借用的,为了防止各家的碗混淆了,家家户户的碗或酒盅底部都会刻上各家当家人的名字。这个活叫“凿碗字”,一般是由补碗匠来做的。每个补碗匠都能凿出漂亮的字体,手艺高的还能凿出各种图案来。
“破碗只要不碎,我都能补好,并保证几十年不漏。”任阿龙很自信地说,正因为这个精湛的手艺,像他这样的老匠人很受人们尊重。
为了重现补碗老手艺,老人故意摔破一只碗进行演示。只见他先用一根带铁扣的绳子把破碗捆扎好,让“破碗重圆”,再用小铜锤将蚂蝗攀的两个头,紧紧嵌入小孔内。打蚂蝗攀全靠手感,重了碗要碎,轻了易松动。钻孔是补碗的关键,在碗的裂缝两侧钻上对应的小孔。左手握牵钻,右手拿拉杆,拉杆左右拉,牵钻正反转,左手腕悬空使劲,控制钻孔的深度。
“小孔的深度要合适,两孔之间的距离要精确。”老人一边演示一边说,补碗艺活讲究精巧。正因为如此,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补碗的价格通常为2至5分钱,碗越大,价钱就越高。补碗匠每天有一元多钱的收入。而当时在农村,一个全劳动力每天才六七角钱,补碗的收入是相当高的。
不知从何时起,农村里办酒席大多上饭店或雇请厨师了,厨师自己备有一大套碗盏酒具,所以不用到处借碗了,碗的相对价值也越来越低,碗破了也就扔了再买。补碗行业也自然走到尽头了。
“补碗手艺就这样荒废在我手里了。”任阿龙喃喃自语地说,眼下,他最遗憾的是自己从业50年,至今还没有带过一个徒弟。在他看来,师傅带徒弟传授手艺的过程,同时也是传递耐心、专注力与持久力的过程。这种言传身教的手艺传承,是任何文字记录或操作指南无法替代的,也最能体现旧时师徒制度与家族传承的历史价值。任阿龙的补碗手艺,就是17岁时随亲舅舅学来的,舅舅在补碗时的一言一行,对他长达半个世纪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深刻影响。
正如老人所认为的那样,“工匠精神”的传承和培养,更多的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与行为感染,这是工业化的组织制度与操作流程所无法承载的,却正是乡土社会中那种亲切而熟络的人际关系的生动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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